《孤独星球》王的节操

8、第八章

　　每天早晨，洗漱之后，我走进培养房。这是飞船上唯一一个一直开着灯的船舱。培养房正中央放有好几个透明的、装着绿色粘稠液体的罐子。罐子上连着好几根管子，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流向，其中一根无色的通往一台浅灰色的机器。现在，罐子全都是满的。里面的绿意非常浓稠，由内而外的渗透了出来，绿色甚至凝固在培养容器的壁上，形成了一层淡淡的薄膜。

　　我按下机器上一个按钮，立刻，罐子里的草绿色液体就从罐子里流向机器中。机器“嗡嗡”轻响，发出那种古董型胶囊咖啡机工作的声音。

　　我就站在旁边等着。

　　过了一会，机器的会出口打开，将会有一杯400ml的浓绿色液体出现在我的面前。它看起来会像一坨坨的绿色鼻涕，让人不太有食欲。

　　这就是我的早餐，也是我的中餐、晚餐和加餐。通常，我会端起来，一饮而尽。虽然卖相不太好，早餐的味道却没有那么糟糕。口感滑腻腻的，像在喝搅成液体的草，还带着一种甜味和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种滋味，每个远航探索舰长都非常熟悉。在第二次探索过程中时，我就对这种滋味习以为常了。那是一趟为期4年的旅程。为了减少行李，我只带了三分之一的食物，剩下的就靠这种小球藻培养液补足。

　　虽然在口感上面一直没有什么突破，但是，科学家们已经将它的其他优良性状强化到了极限。作为一种微生物，它繁殖力强，菌株稳定，营养丰富，能够提供充足的糖类、蛋白和人体必需的维生素。更重要的是，这种食品会自己增殖。只要飞船还有能量，船上的循环系统还能维持，这种食物就能一直供应下去。本以为这次带的食物足够了，带上它只是保险起见。没想到，终究还是有开启培养仓的一天。现在，那些仅剩的营养套餐被储藏在食物柜里。以后，那就是我的节日加餐。

　　在认命之前，我想过其他办法。我背靠着一个巨大的加油站，拥有几乎用不完的能量，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

　　我试着利用这种优势来跨越那道天堑。我试着用层层推进的办法。我有一个备用的燃料仓。我先在恒星旁加油完之后，前进到计算好的位置，把备用的燃料仓抛在天堑的中间。再返回恒星旁，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改装生态系统，去掉了冗余的部分，再次加满油出发，在中途接上备用的燃料仓。这一次，我达到了35光年的距离。再往前燃料就不够返程了。于是我只能回退。回来之后，我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然后将我之前丢掉的舰船设备再次装回来。

　　龙女号重新恢复了原状，却失去了目标。这一次，她停在了原地，如同一个丢了帆的船，再也找不到出发的动力。

　　在远征彻底失败之后，我就完全的清闲了下来。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二次完全空白的时间。

　　幼儿时候的事情不提了。少年起，进入集体学校。再后来，长大一点，每天不是忙着训练、打仗就是奔波在群星中间。唯一的一次休闲，是军校的毕业典礼之后，那时候，战争的阴云同时笼罩着新世界和旧世界，谁都知道这场仗几乎是非打不可，但是谁也下不了决心开第一枪。

　　就在这个校纪和军纪都管束不了我们的时期，我们这群刚刚毕业的军校生到了基地附近的费萨拉巴德港，在一群不知名的小酒吧内喝的酩酊大醉。

　　费萨拉巴德港全年平均气温32摄氏度，不是一个休假的好地方。我们刚刚下飞船的那一天，空气非常沉闷，雨点迟迟落不下来。惹得人愈加烦躁。酒吧内连空调都没有，只有一台水风扇在慢悠悠的晃着，酒吧里坐着几个缠着头巾本地居民。喝的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借故和来旅游的孟加拉裔游客打了一架，晚上就躺在铺着红砖的小巷内祈七倒八歪的睡着了。那地砖冷冰冰的感觉我至今还记得。那段时间，我们这群人从早上喝到晚上，一方面是为了庆祝从笼子一样的军校里放了出来，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前途悬而未决，谁也不知道接下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一个星期之后，我们从电视上得知战争开始了。接着是军队的紧急征召令。我们找回军装，再次回到军营当中。我唯一的一段度假时光也结束了。

　　这次空白，连悬而未决的等待都没有了，等待我的只有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

　　这段时间内，飞船一直在向外发出超光求救信号。信号里详细说明了我的情况，请求周围过往的人给予帮助。但回答我的只有沉默。飞船上的信号接收器从来没有接受到任何有意义的信号。除了单调的噪音，没有别的信号。

　　以我目前的速度，我能确认的地方只有80光年。我走遍了80光年内的每一个边边角角，但是却永远到不了它的边界之外。我的呼喊是真空中的咆哮，即使声音再大也引起不了外界的任何震动。或许，有人，或者其他智慧生物就待在这80光年之外，他们早已经接收到我的信号，却出于某种理由诡异的保持着沉默。他们在静静的观察着我，看我在困境之中会做出何种反应。但是，我不会知道。我被孤立在这方寸之地。超过80光年之外的世界对我来说只是显示器上的影像，历史留下的痕迹，没有任何意义，我永远也没有机会接触到。我可能会永远被困在这艘飞船上。

　　飞船上安装了克/隆设备，一旦船员死亡之后，将由飞船控制系统进行判定，是否有必要在飞船内进行复活。但现在，π联系不到基地，它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在飞船内进行复活。

　　我的身体非常健康。在没有意外情况发生的情况下，预计能活到140岁。

　　我会平静的咽下最后一口气，在某天夜晚的睡眠中因为器官衰竭而死。然后，按照预定程序，飞船上的克隆设备会以我的尸骸和其他有机物质克/隆出一个新的我来，我再次一直活到老死。我再次被复活，然后再次老死……无限循环下去。由于这个过程当中不可避免的信息丢失，每一次克/隆的产品都将比上一次更粗糙。直到信息缺失已经严重到无法完成下一轮复制，或者是飞船上的能源消耗殆尽，整个循环才会被迫中止——这要取决哪个环节先出问题。

　　难以想象这样可怕的场景。数千年，数万年，这会将我变成何等的怪物。我已经暗自下定决心，在第一次复活之前就打破这样的循环。

　　没有希望的时间是难熬的。自从知道没法离开这里之后，我开始玩起了游戏。前次旅程当中，我带了不少游戏。但是都几乎没动过。过去，每天都有各种日常任务要完成，要锻炼，要检修飞船，要侦查行星情况，必要的时候还要登陆。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

　　现在，我可以没日没夜的玩的痛快了。我选了很多种，包括服刑期长的犯人喜欢的深度沉浸游戏。打发了不少时间，但有的时候，玩着玩着，我突然扯下头盔，在飞船上焦虑的走来走去。如果不是因为我曾受过的训练曾经迫使我在这种情况下保持耐心，我可能很快就要发疯了。

　　为了摆脱那种颓废的生活状态，也是为了我的精神安全，我主动恢复了过去那种规律的作息周期。飞船上的一切表面上和过去依然一样，我依然每天早上起来，健身、检查飞船的情况、工作、整理过去收集到的数据、一天吃三顿饭、一个半小时的休闲娱乐时间。但是，这只是惯性。就像没有人的城市在一段时间内还会继续运转，但是已经不再有目的和意义。在玩的时候，我偶尔会走神，但并没有思考什么，就像是打了一个盹。在睡觉的时候，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