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67、过往

　　墨荼荼定定望着眼前的人。

　　慵懒的声音，隽逸的眉眼，目光中熟悉的溺人宠意，可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凛冽冰凉，与往昔截然不同。

　　片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苏麟？”

　　他闻言，未立即言语，只是笑了笑。

　　“你认为我是，我就是。”

　　恰在此刻，有脚步声自殿外响起——来人步履轻盈，气息熟悉。

　　不多时，人已到近前。

　　声音细细柔柔，毕恭毕敬：“凤主，闻人猜已经来了，但他止步在轮回径，似乎没打算进来。”

　　苏麟静顿片刻：“是个聪明人。”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乐乐低眉顺眼，见他没有新的指示，识趣的躬身退到一旁。

　　墨荼荼脊背发凉，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胸腔内又有一股涩涩的窒意极力阻止她思考下去。

　　两股力量胶着相向，只为了一个认知——苏麟确实没死，但他好像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是怎么会呢？

　　他是苏麟，是她最信任的朋友。

　　见她一直未言语，他缓行几步，踱下水晶踏跺，来到她身侧。

　　语意幽凉，不紧不慢：“看在你我数月青梅竹马的情谊上，有什么想知道的，你都可以问，我会一一解释给你听。”

　　墨荼荼周身一顿，扭转过头，蹙眉：“数月青梅竹马？”

　　苏麟望着她，面色不变：“你我之间，真正的缘分只有半载有余，你作为墨荼荼在人世的一切记忆，不过是我为了让你交出龙骨，制造的假象。”

　　蓦地，墨荼荼的大脑内一声轰隆。

　　“换言之，有关你记忆里，墨荼荼和苏麟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这两个人，于你而言，由始至终唯一的真实，只有墨家。”

　　“你确实是墨家人，也是最后一位还活着的墨家人。”

　　大脑震响过后，余下阵阵麻意。

　　墨荼荼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相信。

　　她眼眶通红，紧紧盯着他：“怎么可能？我的记忆里，所有东西都很真实，从我记事开始，收养我的孤儿院，对我像亲人一样的院长，带我回家的老妈，院子里的左邻右舍，陪我一起成长的所有的人，包括你……”

　　她的声音有些哽顿。

　　“我们从小就认识，你经常来我家陪我和老妈吃饭，我也常去你家看望伯父伯母，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那么多日日夜夜，我连那时候天空的颜色，空气的味道都记得，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还有不久前，你为了我，两次差点没了性命……”

　　“生死都经历了，你告诉我，墨荼荼和苏麟根本不存在……那现在站在这里的我们又是谁？难道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吗？”

　　因为受伤，她浑身狼狈，脸颊上污迹明显，七分窘迫，三分滑稽。

　　单薄的身影伫立在空荡荡的水晶大殿之中，乍眼又苍白。

　　所有的一切，仿若一方富庶村庄，在顷刻间发生了天崩地坼的毁灭，泥沙覆顶，将所有生的希望都湮没，但泥土之下，还埋着新芽，她隐隐期盼着，期盼它不要被扼杀，更期盼事情不要发展成最坏的样子。

　　就算记忆能伪造，那他们之间的感情呢？

　　他对她那么重要，不可抹杀。

　　此刻，难过、抗拒、排斥，这些错综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清楚透彻。

　　难不成也是活生生的假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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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她失魂落魄，苏麟只是微微一笑：“怎么，不信？”

　　旋即拂袖，一道赤红灵光掠空而出，打在殿内的水晶立柱上，霎时，那道立柱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不知何时被封入其内，此刻重获自由，却因为体力虚脱而站立不稳的黑色身影。

　　随着那人倒地，墨荼荼怔住。

　　看装扮，那是……颠婆？

　　——箐草的兜帽已被卸下，她受了伤，面容苍白，连喘息都十分费力。

　　墨荼荼对她有印象，在万妖城，她寸步不离清练左右。

　　箐草在地上瘫坐片刻，用手臂撑住身体，摇摇晃晃的站起身。

　　她先望见了乐乐，目光中立时充满戒备和敌意：“你背叛了府主。”

　　乐乐一直犹如隐形人，冷不防被质问，也不恼，反倒浅笑盈盈：“箐草姑娘，不要血口喷人，我虽然答应你家府主在孛妖之眼借她凤翼罗盘的力量一用，但从没承诺过，要与她合作到底，更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略扫向侧旁：“凤主要做的事，恐怕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小的天人侍女来说三道四。”

　　“凤主？”

　　箐草这才意识到周遭还有人在，顺着乐乐的目光，她扭转过头，望向苏麟，愣怔片时，面色骤变：“难道你们是……”

　　却无人应言。

　　空气仿佛彻底陷入了凝滞。

　　苏麟仍旧望着墨荼荼，慢条斯理，不疾不徐：“从现在起，每一幕，你都看好了。”

　　他手臂微拢，手掌随意的抬起，指尖凝固一点赤红星芒，星芒周遭萦溢朱红薄雾，雾气时拢时疏，回旋飘溢，不多时，倏然聚拢，缓缓渗入其中，转眼间，星芒幻化，凝成一滴醒目猩红。

　　墨荼荼看得清楚，那是一滴浓艳的鲜血。

　　苏麟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指尖，又移向旁侧。

　　那一方，箐草同墨荼荼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指尖，见他望向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由警惕变得惊惧。

　　乐乐面上笑意更浓，走近她几步：“我奉劝你，不要抵抗，你应当清楚，天人之体与凤凰血的力量相悖，你愈抵抗……死得就越快。”

　　箐草满目怖意，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后退，俄顷，脚下一软，又瘫倒回地上。

　　墨荼荼满头雾水。

　　鲜血像是有自主意识，自苏麟的指尖盘旋而起，以极快的速度朝着箐草划掠过去，她连惊叫都未及发出，血滴便已飘至额前，转瞬消隐没入——

　　不知为何，墨荼荼心头一震。

　　紧跟着，她看到箐草的面色发生了变化——片刻的恍神，而后不再惊恐，她蜷起身子，开始流泪，不多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四下张望，直到重新望见了苏麟。

　　像见到了救星，她立即从地上爬起身，几步奔到他面前，难过的道：“苏麟，我妈好像出事了。”

　　墨荼荼蹙眉：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苏麟淡淡望着箐草，声线清凉：“不管出了什么事，有我在。”

　　听了他的话，箐草哭得愈发厉害，毫不犹豫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

　　苏麟缓缓抬起手，轻轻拍打她的脊背，温柔的安抚。

　　也是此刻，他的掌心有浅浅的赤红灵光浮起，自箐草的后心隐入。

　　箐草周身一颤，从他怀中抬起头，目光有一瞬间的迷惘，很快又重归清明。

　　面色低落：“苏麟，如果这次我们平安出去，老妈又……真的走了，我想把我家房子卖了，钱都给欢欢他们家，然后申请去国外读书，但是如果没能出去，比如你也出意外了，我就去见老妈最后一面，然后回来陪你一起死，或者我们都没能出去，那……也挺好的，一了百了，欠你的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墨荼荼的脸色霎时苍白。

　　她记起来了：箐草现在做的事，说的话，都是半年前老妈刚死的时候，她和苏麟之间发生过的。

　　看她的神情，丝毫不像在演戏，那副认真的模样，必然是在遵循自己的心意行事。

　　这就代表……他真的可以操控别人的记忆……甚至是感情。

　　片刻功夫，箐草的状态又起了变化——她开始对苏麟启用灵力，试图将他定住

　　“我不是舍身成仁，苏麟，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她神色郑重：“我家的情况你最清楚，我没有老爸，只有老妈，如今老妈又出事了，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只剩下你了，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可笑，毕竟我们不是亲兄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我就是这么想的，从墨家出来的时候，我就发誓，你已经为我付出的够多了，以后我不能再把你牵扯到我的事情里来，但如果发生我不能控制的情况，我就必须保护你，豁了命的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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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她与他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事，一件又一件的拎出来给她看，眼前的箐草，俨然已经成为了另一个墨荼荼：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连语言习惯，一颦一笑，都与她如出一辙……

　　每一帧景象，都如同一记重锤，一下一下砸落在她的心头。

　　双目刺痛。

　　面前二人的身影开始虚化黯淡，箐草的说话声也逐渐消失，好像一切都与她没了干系。

　　四下空空顿顿，拢满了无形的窒息之感，墨荼荼似被固定在了原地，找不到出口，又气力透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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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箐草一声笑骂，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她看到，苏麟轻笑着，眼中带了一丝宠溺，俨然已把箐草当成了自己人。

　　这就是真实的他吗？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他没骗她。

　　那些对于她来说独一无二的珍贵记忆，于他而言，真的只是一场为达目的而导出的荒谬戏码。

　　难怪在幻境的时候，她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另外一个人；轮回径中，她见到诸多场景，记忆里明明无迹可寻，却又异常熟悉。

　　而现世的一切，她以为自己熟知的，放不下的，舍不得的所有羁绊，而今看来……不过都是一场虚构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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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妈呢？老妈又是谁？

　　离开前不停地叮嘱她，不要把龙骨给任何人，难道就是因为知道真相吗？

　　所以，老妈……也是苏麟的人？

　　猝不及防的，她感到呼吸紧促，胸腔中钝痛难忍，无以言表。

　　大脑中更是一片混沌。

　　终于，她承受不住，蹲下身去，蜷坐在地上，用双臂拢住肩膀。

　　寒意仿若冰锥，接连刺入身体，又抑制不住化开，浸透周身……

　　真相就在眼前，初闻时的抗拒、排斥、不舍，逐渐转化成折辱，不甘，委屈……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哭，可是眼泪止不住，一滴滴往下掉，灼得眼眶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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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开口，声音已经不是自己的，鼻音浓重，沙哑难平：“我是墨家人，但我的记忆同箐草一样……被你放了一滴凤凰血，对吗？”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箐草不再忙着重现过往，她带着她的记忆、脾气、秉性，发现了自己身处于陌生的水晶宫殿之中，不明所以，蹙起眉头：“苏麟，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是这副打扮？”

　　苏麟又一次拢臂，牵动指尖，一滴猩红残血从箐草的印堂处透隐而出，很快，被他收回掌中。

　　因强行承受凤凰之力，灵力透支，她身子一软，倒摔在地，没了意识。

　　他未再理会她。

　　缓缓侧转过身，目光落回到墨荼荼身上。

　　眸色渐深。

　　“凤凰血……你的体内，不止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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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七月结文，为党庆生，仿佛一记平底锅，拍在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