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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星火 ...

  •   许光熙和唐山海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这样大规模的游行,都是稚嫩青葱的面孔,都是一张张想要活命的脸,确实被震撼到了,这比面对日本兵面对卖国贼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他们分别立在两辆军用卡车上,唐山海打着伞,可许光熙就这么站在雨中,他交给陶大春一把伞,低声说:“给上达送去吧。”
      陶大春刚走下车去,人海那头爆发出一阵枪声,直冲云霄,口号声被尖叫声代替,唐山海抬起望远镜,厉声问道:“谁他妈开枪!?”
      “唐局,是宪兵队的人!还有第十一团。”
      唐山海默默闭上了眼睛,他能管住军统局的特务,许光熙能管住手底下的兵,可他们两势单力薄,如何能力挽狂澜。
      这时另外一头警察方阵扯起了大喇叭,只听一个声音喊道:“警察方阵不许开枪,我再重复一遍,警察不许开枪!”
      那个年轻的警察局长姓方,唐山海也有所耳闻,小小年纪在三青团部队和党通局都干过,只是想不到他也还有良心。大家都不想出手,都不做枪头鸟,唯有他敢在这个场合喊出来,顿时心中生出万丈豪情,他用望远镜四处观察,总算在东南方向看到了李小男他们的暗号,他立即下令:军统的人往西北方向追赶逃跑的学生,不许开枪,不能打人。
      军统的外勤这才呼啦啦冲到人群中,往西北方向跑,宪兵队的人看到军统的人出手了,生怕被抢了功劳,也都往那个方向追赶,李小男他们就带着人往反方向撤退而去。
      这时,第十一团的人抬了几根高压水枪,许光熙一看不好,冲过去跟他们团长理论,还没到跟前,水枪如炮火般打向学生。
      那些参加游行的学生不过十来岁,大都是受了饥饿压迫的,本来就身体不好,带着病痛,被这一打,多半倒在地上半死不活。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惨烈如战场。
      士兵赶紧冲下来把人扣下,许光熙的人都是驱赶,可其他部队的人直接把学生扔到大卡车里面,一车一车的拉走。
      直到下午三点,街上慢慢恢复平静,三三两两的警察在收拾残局,时不时还能从角落中抬出尸体。许光熙极为狼狈,比打了一场仗还要累,唐山海走到他身边来,一拍他的背,他整个人居然踉跄着往前栽去。
      唐山海连忙抱住他,“上达,你没事吧。”
      “我有事。”许光熙头重重地垂着,剧烈地咳嗽,他极为消瘦,一咳嗽整个人都要散架,他说:“季醴,我们做的这叫什么事。”
      “我们的手不是为了杀敌用的么?”许光熙扬起脸来,“什么时候我们得敌人变成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上达,我懂。”简单几个字,唐山海不断重复,他只能这么说,他也没有办法,一个人的力量在政治面前真的无能为力。
      此刻,他突然明白了李小男的话:人之渺小,唯有团结起来,通过组织的力量才能改变现状。
      这时,从街口跑来几个人,唐山海定睛一看,竟然是李立文和徐碧城,李立文跑的最快,他整个人也好像是经历过劫难一样,眼圈赤红,话语凌乱,揪着唐山海不停地问:孙漪呢,大哥,看到孙漪了吗?!
      徐碧城捂着肚子在后面赶过来,她身后还跟着阿香等几个仆人,她头发也散乱了,“山海,立文说孙漪可能...”
      “没有!”唐山海说,“死了八个学生,我都看过了,没有孙漪。”
      “那就好,那就好。”李立文眼睛惊恐扫过一片狼藉,忽而叫道:“不!她没回家,她被抓了吗?”
      许光熙说:“警察局抓了三十五人,我去要名单来。”
      徐碧城简单道谢,她扶着唐山海的手,安抚李立文,“你不是说孙漪她会离开几天吗?她是不是也是代表团的人,可能她已经被保护着坐两点一刻那班火车走了。”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李立文精神恍惚,正巧警察又才能从一家店铺里面翻出一具尸体,他尖叫着退后了几步,而后才壮着胆子冲过去。
      “孙漪,孙漪!”
      徐碧城看不下去了,她拉住李立文,哭道:你冷静些,那是个男生,不是孙漪。
      唐山海拥着徐碧城,在她耳边小声柔语,他知道徐碧城怀孕后情绪容易激动,这种场合他又不能大声劝阻,只能耐着性子千哄万劝,把她和李立文送回家去。
      第二天,南京以中央大学为带领爆发学生游行,大批军警用水龙头、钉耙、木棍冲击学生游行队伍,毒打学生,当场流血,受伤一百一十八人,重伤致死二十余人,又非法逮捕请愿学生二十余人;同日,天津学生的游行变遭袭击,伤达五十余人,这便是“五二零血案”。郭沫若,闻一多,李公朴等社会名流纷纷发声,血泪控诉当局的暴政,媒体报道称这是时代的倒退,民主自由荡然无存。
      过后近半个月的时间内,孙漪都没有消息,直到六月初中央大学在报纸上刊载了被关押的学生名单,孙漪的名字赫然在列。
      上面写着:孙漪,女,上海人,十八岁,崇德女中学生,跟随抢救教育危机晋京代表联合请愿团于二十日凌晨到达南京,在游行中殴打逮捕。
      李立文拿到这份通报几近晕厥,连夜跟着唐山海去了南京。可由于游行频发被关押的学生实在太多,经过几天的周旋,唐山海才探听到孙漪人已经转回了上海监狱,两人又忙回到上海。
      本想着到了上海就好办了,他只打了几个电话便找到了孙漪的下落。那天下午也在下雨,徐碧城和李立文一起去接孙漪出狱。
      唐山海先进去拿证明信提人,可进去两个多小时,都不见人,又等了半刻钟,唐山海才从大铁门里面出来,出来时他没有撑伞,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李立文本能地觉察出不对劲,丢了伞冲进雨中问唐山海,孙漪在哪里?
      唐山海还没回答,大铁门又打开了,几个狱卒抬着担架走了出来,更要命的,上面的人盖着白布,从头蒙到脚。
      “不会吧。”李立文兀自笑了,指着面前的人,“你们骗我?”
      “大哥,你也骗我?”他揪着唐山海的衣服,眼中的泪水那般晶莹,“她怎么会死?”
      “受伤了,没来及医治,监狱里面条件也不好,昨天早上伤口发炎,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就...”
      “够了!”李立文捂住耳朵往回走,边走边念叨:“你们骗我,都骗我,她怎么会死,我去图书馆找她!”
      徐碧城拦住他的去路,“立文,你别这样。”
      “我哪样?”李立文指着白布,“那个人不是孙漪。”
      他擦过徐碧城的肩,可手却被徐碧城扼住,“你去哪儿?你不见她最后一面吗?”
      李立文浑身一震,把头埋在胸口,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咬着嘴唇,仰头望天,又调转头来大步走到担架面前,几个狱卒撑着黑雨伞,白布干燥洁净,他伸出手来慢慢掀开。
      孙漪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她是这么可爱,这么好看,额头上的伤疤一点也不影响。她从不抱怨,从不低落,她喜欢读书,喜欢上学,喜欢普希金,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只是,李立文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最喜欢你。
      李立文胸口极其难受,跟火烧一样,他跪在地上,抚摸孙漪的圆脸,就好像她只是睡去。
      她还这么年轻,本还有无限希望,远大前程。却在阴冷潮湿的监狱献出了生命。
      “立文...”徐碧城走到他跟前,为他遮上雨伞,“我们入土为安吧。”

      小弄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老孙家的女儿闹事情死了,居然这么多有钱人为她送葬,老孙靠在孙漪的棺材上从早哭到晚,徐碧城怀孕了不能去丧礼,听阿香回来说,想给孙漪挑两件好衣服都没有,老孙头说原来本有几件棉衣和袄子都被她当了,维持生计。
      徐碧城听到这里直掉泪,她也困难过也无助过。但从经济上来说她从没有钱发愁过,当人为生计而奔波,在今日生明日死的日子里,还能有点骨气和理想,真的太难了。
      “立文呢?”徐碧城问阿香。
      阿香看了看周围,小声说:“小少爷魔怔了一样,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要了点钱想给老孙头,可老孙头说什么也不要。”
      “他要不要是他的事,我们给不给是我们的事,这样吧,”徐碧城说,“你每个月记得给他们家送点油和面过去,千万别直接拿钱,伤人。”
      “好的,我知道了。”阿香汇报完事情,刚要退出去,走廊外面一阵喧闹,应该是唐山海和李立文回来了。
      可徐碧城再一听,觉得不对劲,好像在吵架,阿香扶着她出房间,刚要李立文拿着行李冲出来,险些撞到徐碧城。
      唐山海截住他,把徐碧城护在身后,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沈凤珍从房间里面出来,已经哭过一遭了,她歪在门框上道:“拦住他,他要走。”
      徐碧城头痛欲裂,一连串的事情让人几乎招架不住,却没想到李立文又要闹,她一步上前,“你要去哪儿啊?”
      李立文闷着头提着皮箱,吸了吸鼻子,道:“我出国,去英国,我不想呆在这里。”
      唐山海说:“英国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下个月就可以去,你先把东西放下,别吓到你母亲和碧城。”
      “我不!”李立文仰起头来,发狠地说:“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一待在这个家里,就会想到特务的枪和警棍打在孙漪身上,她一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唐山海静默无声,他是那个特务机关的人,他确实没有资格做什么开脱。徐碧城劝道:“立文,这件事跟大哥没有关系。”
      “我知道跟大哥没有关系,可我就是受不了,我恨透了这个政府,恨透了这个国家,我一分钟都不想等下去!”
      说着他拎着箱子想要冲下楼去,唐山海抱住他不让人走,沈凤珍也扑过来抢他的行李,阿香带着徐碧城往后退,生怕孩子有什么闪失。
      可李立文实在犟得很,越是劝他,他越执拗,扭着身子猛地推了一把,沈凤珍往后一倒后脑勺撞在墙角,徐碧城尖叫一声扑过去,李立文也愣住了,看着母亲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他手足无措,感到莫大的无助和委屈,没来由地特别思念孙漪,只有她能懂自己。
      可转念又一想,原来,孙漪早已经不在了。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李立文抹了一把脸,提着气高声哭喊:你们要干什么!
      徐碧城猛地站起来,唐山海拉也拉不住,还没反应过来,李立文的脸颊已经印上了五个手指印,嘴角都有鲜血流下来。
      “清醒些了吗?!”徐碧城颤抖着说:“是啊,你大可以走,不满意不喜欢失望了大可以走!
      去做你的高级华人,世界公民!国家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有钱啊。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孙漪,她能去哪儿?她连吃饭穿衣这种小事都要担心,她活不下去了就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吗?她能出国吗?她有这个能力吗?没有,所以孙漪只能抗争。
      她有勇气去跟争取,去直面困难,为自己呼喊,也为许多人呼喊。你呢?吃好的穿好的生活无忧无虑,可你还觉得不满意,稍有不顺就痛恨国家,谩骂国家,就要离开故乡。你好了不起啊。
      我告诉你,哪怕再有钱,你的国家不好了,外国人照样看不起你。
      现在孙漪是走了,若她还活着,你也半点配不上她!”
      唐山海抱住激动的徐碧城,把她塞进房间里面,帮李立文把行李收拾好,箱子扣好递到他手里。两个人站着,良久之后,唐山海说:“我想说的,碧城都说了,你若还是要走,就走吧。”
      他转身要离开,李立文叫住唐山海,“大哥,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唐山海顿了顿,轻声道:“你没错。”
      他说:“孙漪去世,我也很伤心,他们本该快快乐乐的长大,却在大好年华死去。我也厌恶这个政府,只是我现在不能离开,若每个人都不站出来,那就真的没救了。”
      七月,英国的入学手续已经办好,李立文按照计划出国求学,开船之前,徐碧城发觉他嘴角边的伤口还有些印记,是被自己打的。
      她重重叹了口气,对李立文说:“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
      李立文却摇头,“你打得好,我心甘情愿。”
      徐碧城从手袋里拿出那枚崇德女校的徽章,“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给你。”
      李立文接过来,将校徽紧紧握在手心,似乎还带着孙漪的余温,徐碧城看着他的样子,不过几个月时间,他像是沉静了好多。她心里难过,对李立文说:“你还小,还会遇到很多事很多人。会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无论如何,我希望,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来....”
      “碧城。”李立文打断徐碧城的话,他望着大海,遥想未知彼岸他乡,轻声说:“我觉得,以后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人,我都忘不了孙漪,这枚校徽我永远带着,这样很好,她永远陪着我。”
      “立文...”
      一夜长大,何其痛苦,必要受常人不能承受之痛,若是这样,徐碧城真希望他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吵吵闹闹,没心没肺该有多好。
      晚间,徐碧城和唐山海两人回到唐公馆,打开点灯更显得这座房子空空荡荡,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很多人来了又走,兜兜转转,唯有他们一直相守。
      徐碧城跌坐在沙发上,头靠着唐山海,有无限伤感,“山海,我真的舍不得立文和夫人,他们走了,我的家就又散了。”
      唐山海在她额头盖上一吻,柔声道:“我倒觉得,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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