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短篇》空水木叶

1、橘生

　　【正文】
　　“来的怎是许君”侠姬毫不掩饰惊意。

　　“伯盈姊姊旧疾发作，侍医全被大王诏去，目下无法赶来替夫人诊治。成信侯所遣女婢寻不见侍医，十分焦急，被在下撞见。负自忖还通些医术，便自请替夫人先行诊看。”

　　伯盈，即殷嫱，齐国小君。

　　许负言及侍医皆被诏走时，张良的眉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他将侠姬种种症状告知许负——侠姬在齐地第一场雪落地后，便头晕目眩，体虚气弱，还常作呕。

　　侠姬阖目，她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

　　侠姬非人。

　　她是张良元妻仲姬惠所遗执念，附在了仲姬生前最爱的鼍鼓上，得相士裴钺点化，才得人形在世间行走。

　　她继承了仲姬的一切。记忆，情感，和执念……她知道，仲姬喜金鼓，好骑射。

　　仲姬最喜鼍鼓。

　　仲姬的手，纤细娇小，握鼓槌却合适。

　　鼍皮战鼓之声，如同骤雨一般，鼍鼓鼓身上那只伏猫但一双墨色的猫眼圆张，髭须怒张，前肢伏地，后肢微曲，猫尾高竖，似乎随时都要乘鼓点，架着卷云飞扑而出。

　　仲姬便沉浸在这密密匝匝的沉闷鼓点之中，她少时被父母拘着，不得加入女军，及笄后嫁人，则更没有发挥的余地。

　　只有在鼍鼓声中，沉静的庭院仿佛变作战场，仲姬则是指挥一切的将军，她操控着鼓声，指挥着军队与虎狼秦军交战，她鼓点密集，军队进攻愈急，她鼓点变缓，一支潜伏在战场周围的精兵则悄无声息将秦军包围，合围那一刹，鼓声陡然升高，激昂慷慨，摄人心魄。

　　韩国似乎就在那激昂的鼓声中，击退了秦国进攻。仲姬觉得她似乎能在鼓声中护卫着韩国。

　　张良在外奔波抗秦，归家时也爱听仲姬的鼍鼓。

　　但韩国终是每况愈下，韩国是秦东进所遇第一国，也是秦王嬴政横扫六合，第一个对手。

　　仲姬长子出生那年，秦军攻下了新郑。张良恰巧在外，家中做主的只有女君仲姬。

　　仲姬不服输。她抱着尚未满月幼子，最后一次击响她的鼍鼓，指挥着家仆同秦军作战，终亡于流矢之下。

　　其执念附于鼍鼓，十二年后，为裴钺点化。

　　裴钺有言：“夫人心系故国，故光复故国之执念不散。若故国光复，夫人执念消散，若光复无望，夫人执念仍会消散。”

　　执念一散，仲姬再不复存。

　　其后，仲姬以氏为姓，易名侠明。她寻觅到张良影踪，伴他身侧，因她容貌得到张良殊待。

　　她随张良椎击博浪沙，随他逃亡躲藏，替他照顾第二位亡妻留下长子，见证他扶持韩王后裔在秦末复国……直到，韩王成死。

　　韩王血脉，韩国复国的希望泯灭。

　　而后，侠姬便感到身体逐渐衰弱。

　　许负温热的指扣上侠姬冰凉的手腕，侠姬浑身一僵，她不知这名满天下的女相士会不会揭穿她。仲姬死在秦王政十七年的流矢之下，众目所见。她而今是，也只是侠姬。

　　“恭喜君侯，夫人，夫人有妊两月余。”

　　侠姬蓦然睁开了眼眸。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有妊

　　许负笑意盈盈请自张良出外等候，她要向侠姬交代些事情。

　　“在下知夫人乃执念化生，韩国三大氏族，夫人应是侠氏，张君侯的元妻是裴孟孺点化的吧。”

　　裴孟孺，即裴钺。

　　“许君和裴君是故友”

　　许负笑而不答。

　　“裴孟孺言夫人执念在于复国，实则夫人执念有二，一为复国，一为幼子。秦王政十七年，夫人幼子随夫人一同亡于流矢之下，其魂魄却一直跟随着夫人，今以魂魄之身，机缘巧合入夫人腹中，方可使夫人以此躯有妊。”

　　侠姬不觉间，泪已夺眶而出。

　　何其有幸，她的珍宝可失而复得。

　　许负又嘱咐了几句，才同侠姬一起出来。

　　庭中风雪疾。

　　玉尘似的雪覆压在一棵高耸的枯木枝桠上，纤细的枝条拼力舒展，仍不堪累累重负，最终定格在扭曲挣扎的姿态。

　　“这是甚”侠姬仰望着琼枝。

　　“橘树。”张良接过女婢手中罗盖，隔风雪于侠姬外，“此物不耐寒，早已枯死在风雪之中。”

　　不论明岁春日，万木如何欣欣向荣，都与它再没有半分干系了。

　　逝者不可追。

　　侠姬知道，张良此次为刘邦使臣，来册封齐王韩信，便已放弃旧日复国之念，这是他向杀韩王成的项羽复仇的开始，不是为了覆灭的韩国，而是为了自己死去的理想。这也是他向汉王刘邦效忠的开始，为使节册封齐王，并向齐王借兵援汉。

　　张良他，已为汉人。

　　而她自己体内，复国的执念正在消减，对幼子的执念在逐渐壮大。

　　“来人，取我鼍鼓来。”

　　侠姬忽然要人取鼓，张良诧异，却听侠姬朗然笑道：“我想将最后一次奏鼓献予故国，此后，便是汉人。——子房，我想为腹中这小孺子取名辟强，愿他生时，大汉能辟疆扩土，一统天下。”

　　“善。”张良凝视着爽朗明媚，一如少时的侠姬，开怀微笑，而后同许负一起退出庭中。

　　“良送许君一程。”

　　“多谢君侯。”

　　张良莞尔：“该是良谢许君，许君替知常费心了。”

　　少女唇角挽起一抹自矜中带着三分俏皮的弧度：“这却不必，他裴孟孺断言无药可救的，我却要救，我却能救。”

　　“我究竟是比他高明。”

　　“说来君侯是何时认出夫人的”

　　“第一次见她，良便知道，她是知常。”

　　张良回望那发出沉闷鼓点声之所在，温和一笑。

　　【后记】

　　开春后，嫱命人伐了庭中橘树后一月，那处便生出一棵青翠的小苗——一棵新生的橘树。

　　橘生淮北为枳。

　　故而无人摘取橘树上的果实。

　　也不知何时何时，便留下了一粒种子在泥中，积蓄着力量，孟春破土，仲春发生，枝干纤细而富有蓬勃生机，碧叶青翠欲滴。

　　也正是这一年，大汉初生。非秦楚，非韩魏，非齐，非赵，非燕。却以秦为骨，以楚为肉，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汲取着覆灭的齐韩赵魏燕的养分，茁壮生发。

　　PS.同姓不婚，写这篇的时候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