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蒋姿

12、茧 鸩酒01

　　又到了季洁养父母的死祭，虽然早就知道他们早已经连魂魄都不在这个世间，她还是每年都要去墓地献上一束花。

　　大概……是因为罪恶感吧。

　　一般来说，公墓这种地方，总会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但是其实一眼望过去，这种地方反而是最“干净”的。

　　并不是适合祭奠死者的日子，也不是周末，整座墓园里，就只有季洁一个“人”，半只鬼都没有。

　　即使知道他们听不到，季洁还是照旧在墓前跟他们说了一会话，出来的时候，走得慢悠悠的，这个地方这个点不好打车，先前送他过来的师傅说什么都不肯等，她抬头看了看，打算先步行一段路再说。

　　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到车声，季洁看了一眼，觉得可能不是在叫自己，便打算继续往下走，车里的人急了，开了车门走下来：“季洁？”

　　季洁点头，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并不是长相多么显眼的人，样貌只是寻常，季洁不是以貌取人，但是说实话，这人的样子……似乎跟那辆车气场不太和。

　　季洁看了对方一眼：“我应该不认识你。”

　　那人点头：“本来不该这时候找你的，但是你的号码打不通——”

　　季洁沉默，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让自己与外界隔绝，手机关了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想查的话，自然是查得到的，”那人看了季洁一眼：“据说你每年这时候都会来这里。”

　　季洁沉默：“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自然是有事，”对方开了车门，示意季洁上车：“只是不好在这里谈，自然要让你见到了人让她亲自跟你说。”

　　-

　　对面的女人只简单穿着一袭红色长裙，坐在飘窗那里，对着外边的灯火夜色，轻轻点了支烟。

　　同样是女的，季洁得承认，对面的人很美，然而这些似乎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等了一会，对面的人也没有偏过头看她一眼，季洁回头看了看带自己来的人，摇了摇头，打算走。

　　“季洁，”那女人终于开了口：“你不认得我？”

　　季洁摇头——她难道该认识对方吗？

　　女人神色有些懊恼：“我是秦卿。”

　　季洁还是摇了摇头：“不认识。”

　　带她来的人也有些惊奇了：“居然有人不认识秦卿。”

　　季洁无奈：“我该认识吗？”

　　她没耐性跟这两人在这种小事上争辩，转身便要走：“若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回去？”秦卿笑了笑：“你回哪儿去呢。”

　　她似笑非笑：“你不是把他们的房子都给卖了吗？”

　　季洁敏锐地觉得，这秦卿可能是认识自己的人，然而端详了许久，还是记不起这人到底是谁——她记人面孔的本事本就差。

　　虽然不明白，但是季洁还是停下了脚步。

　　“你这人都不关注新闻的吗。”

　　带她回来的人似乎是秦卿的助理，让季洁在一旁坐下，拿了杂志与报纸给她，季洁扫了一眼，发现这秦卿可能真的很出名，出名到季洁不认识她都很奇怪，只是季洁神情冷淡：“我连时事新闻都不关注。”何况是娱乐新闻——具体来说，除非必要，她根本不关心外界的任何事。

　　秦卿神色尴尬隐隐有些不快，季洁没工夫理会这些，直入正题：“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秦卿似乎不愿意搭理她了，于是只能助理跟季洁解释：“最近秦卿身边……似乎出了许多怪事，我们怀疑是不是有人对……下了降头或是诅咒之类的东西。”

　　季洁看了对面的秦卿，摇了摇头：“你们也会相信这种东西吗？”

　　她起身要走：“我看过了，没有。”

　　“只看一眼你凭什么肯定，”助理拉住季洁：“别人想看秦卿都没机会呢。”

　　“但我对她没有兴趣，”季洁摇头：“何况，你们这也不是求人的态度——就算要求人，你们说的那些，我看也看过了，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们不信那也没办法。”

　　季洁摇了摇头：“你们既然能查得到我今日一定会出现在那里，那肯定也能知道我的账户，记得将钱打进我的账户里——”

　　“嗬嗬，”一直没有出声的秦卿突然笑了一声，声音十分的讥讽：“你果然还是这样无利不起早的性子。”

　　季洁回头看她：“你认识我？”

　　秦卿示意助理拿了车钥匙，自己走过来，经过季洁身边的时候，还是一脸的讥讽：“走吧。”

　　-

　　季洁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个城市停留，每年除却在养父母忌日，或是偶尔因为闻奕的事回来，余下的时日里，她对这个城市，能避则避。

　　这个城市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就算曾经有过欢愉，随着时过境迁，那些欢愉都成了毒药，一点一点，不能碰不能想。

　　秦卿带她来到了一个有些破旧的小区前。

　　季洁抬头看了一眼，明白这是哪里，不免回头看了看秦卿。

　　秦卿不理她，径自往前走，走过昏暗无光的楼道，用钥匙打开了门。

　　季洁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想起来，她曾经在这里住过，九岁到十八岁，可如今却有些物是人非了。

　　秦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季洁踟躇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外边虽然看着破旧，里边却是装修好了的，虽然只是简单的装修，但至少看着还是干净整洁的。

　　季洁有些拘谨地站在客厅那里，看着秦卿如同主人一般开了冰箱问她喝什么，季洁没有回答，秦卿自顾自地回了：“只有水。”

　　秦卿过来把瓶子递给她，很是随意地坐下，看了季洁一眼：“你坐啊。”

　　仿佛她是主人，季洁是客人。

　　她的确是主人，季洁的确是客人。

　　很多年以前，季洁已经将这房子委托卖掉了。

　　这房子早就跟季洁没有关系了。

　　季洁坐下来，秦卿很是惬意地坐着，满是生活气息，仿佛与季洁之前在那间高层公寓看到的秦卿判若两人。

　　见季洁一直没有开口，秦卿抱着抱枕，问她：“像你以前住着的时候的样子吗？”

　　季洁沉默：“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要紧，”秦卿冷笑：“如今这个家，到底是我的了。”

　　她看着季洁：“这个家，本该十几年前便是我的了。”

　　季洁沉默，她今天出门本来是为了看自己的养父母，所以并没有带上自己的包，如今手头上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起身拿了一个杯子，将秦卿手上的瓶子抢过来，将里边的水倒在桌上——

　　她一点一点地回溯，许久之后方才开口：“原来是你。”

　　秦卿突然红了眼睛：“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来我是谁了？”

　　她瞪着季洁，满是恨意：“你抢走了我的人生，你抢走了我的养父母。”

　　季洁摇头：“我或许要了不属于自己的命运，可是我并没有抢走你的人生——如果那天不是我的话，他们也不会收养你的。”

　　她看过自己养父母的命运，他们是一生无儿无女的命，如果那天不是季洁心动想要成为他们的女儿，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其他的子女。

　　不是季洁，也不会是别人。

　　至少不会是秦卿。

　　季洁摇头：“你跟他们本来就没有缘分。”

　　秦卿依旧在怒目而视：“如果没有你横插一脚，他们一定会收养我的。”

　　她顿了顿：“他们曾经夸我漂亮。”

　　季洁看着她，秦卿的确漂亮，是那种一眼看过去便让人觉得可亲的好看，虽然她从未对季洁展露过那分可亲，但季洁不至于去否定她的容貌与气质——如果此刻她不是这般带着恨意盯着季洁的话。

　　即使她心中有恨，季洁也没办法说她什么，她们曾经在同一个福利院呆过，她们都是孤儿，只有孤儿最了解孤儿，她们都是缺爱的人，她们曾经都想成为季洁养父母的女儿，可是她们其实都无缘成为季洁养父母的女儿。

　　唯一的区别是，季洁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最终改变了养父母的命运。

　　这世间最好的两个人，因为季洁任性妄为想要成为他们的女儿，而迎来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死亡。

　　季洁其实不知道自己当初使用的术法应该叫什么名字，如果她来给那个术法取个名字的话，她会叫它——“饮鸩止渴”。

　　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是有数的，用季洁还记得的高中物理定律来说的话，便是这世间所有的能量都是守恒的。

　　在这里得到，必然会在其他地方失去，她的养父母是无儿无女的命，她的命格……也是孤星之命。

　　亲情……友情……爱情……她都无缘享受，任何跟她扯上关系的人，都会被她所影响，她注定会被所有人抛弃，因为她的确就是一个灾星。

　　她曾经强求一份不属于她的亲情，最后害死了她的养父母。

　　有些东西，命中没有便是没有，即使强求，也只是拆东墙补西墙，这边墙立起来了，那边墙便倒了。

　　得到一份爱，便要收获等量的恨——这世间的情感，也是有数的。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例外，她以为自己太容易被人忽视，所以即使她不小心使用了禁术，也没有受到反噬——直到她如今遇到了秦卿。

　　这个恨了她十几年的人。

　　只她一个人的恨意，便足以抵消她从养父母那里得到的只有几年的亲情。

　　而且，她的恨意还会一直延续下去。

　　季洁看了秦卿一眼，叹口气：“我不知道你如今到底有多出名……但是你原本的命数，不是如此的。”

　　她本来应该只是一个平凡人，可是如今，她光芒耀眼，她被很多人喜爱。

　　只怕也被很多人恨着吧。

　　季洁想了一下，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了：“当初……你是不是看到了我做什么？后来依葫芦画瓢……自己也强求了不属于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