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埂峰下》封刃作书

31、洞玄

　　我还记得将她迎入墉城的那日，她低垂着头，面上满是羞怯。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抬起头，用那双灿亮的眸子凝视着着我，语气轻缓：“洞玄。”
　　“洞玄……子？”我微微一愣，瞧着她的模样，着实是想象不出，还未待心中那股玄妙之情酝酿出，她的一张脸便涨得通红，她的双拳捏紧，辩驳道：“是洞玄，边洞玄，洞察玄妙，故曰洞玄。不是那个——”
　　瞧着她这羞愤的样子，我大致可以想象得出，她在人间，即使处于道观之中，也不像那些风流的女冠，日夜寻欢作乐。不然，何以不肯言“洞玄子”三字？不过，她这名字委实容易让人误会了去。
　　“那你知道这是哪儿么？”我又问道。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眸中闪着一缕璀璨的光，如同我初来此地时候一般，充满了向往与濡慕。“这里是墉城，金台玉楼，相似如一。此乃西王母之治所，众仙咸集之地。”
　　“不错。”我点点头。
　　可这里是否真如她憧憬中那般美好呢？我无法给她答案。
　　数百年来，我问了无数人的名字，可是到了最后唯独记住了一个边洞玄。
　　我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姓。
　　入墉城者，自是一心向道，无牵无挂。
　　或许边洞玄是个异类，或许她在入墉城之后，又重新动了凡心。
　　“此为何年？”“开元。”
　　“此为何年？”“淳化。”
　　“你生之时又是何年？”“……”
　　我没有回答，而她的眼神直直地刺入了我的心中。“你父刘奭，你祖刘洵，你封号南阳，那么，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早在华山结庐的那几年就忘却了。
　　边洞玄一拂袖离开了。
　　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已经忘去的人，如何能够记得那前尘过往。
　　她生于唐，我生于汉。
　　前尘与我二人，有何异议？
　　麻姑捧着她的酒卮，来我殿中。那醇厚的酒香充盈，她醉倚栏杆，笑问我信不信前世今生。这是凡人才会有的困惑。她真不知么？她只是想从别人的口中得到与她一样的答案吧。她坚定不移，可是她心中的那人，丝毫不信。
　　平素不饮，饮而大醉。
　　前世今生。我是默念着这四个字陷入了醉梦中。
　　我记不起来了。南阳公主的那一世只能说延续到了现在，而算不得前生。
　　我连今生的事情都忘怀了，又如何去追溯往世的记忆呢？
　　“秋木凄凄，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开云，上游曲房……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汉家有女，出降王郎。车马既行，涕泗追望……”
　　这歌谣陌生而熟悉。
　　王郎？王咸……王昭君！
　　辘辘作响的车轮碾过了灞桥，那飘零了一夜的雪堆积着，地面上留下了几道或深或浅的车辙。枯瘦的杨柳树，几团雪块簌簌下落。
　　“你与王咸琴瑟和谐，我自入胡天永不归汉。”
　　我想起来了。
　　“国危世乱，非女子可以扶持，不如退而修道。”我对王咸如是说。
　　“王昭君出塞，不也使我大汉边界获得安稳？”王咸如此作答。
　　昭君，王昭君，这几个字无疑是一把把尖利的针，扎在了我的心头。
　　嫁与王咸，是父命，是天子之命，我不可违。但是王咸这等人，我又如何能够与他度过一生一世？
　　我睁开了眼眸，边洞玄坐在了我的身侧，手中抱着一个酒坛，她似乎有些醉了，可那双眸子越发的晶亮，越发的勾人。“胡地的风俗，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她叹了一声。
　　“你为何还能够记得前尘往事，这些忘记了不好么？”我不解。
　　“因为不甘心啊，我还想争一争。我都快忘记在轮回中过了几世了。”她回答道。
　　“这儿是墉城。”我皱了皱眉。
　　“是啊。”她点点头，“我的执念该消了。”
　　还有一句话边洞玄没有说，是我在她离开之后方了悟的。
　　执念消了，她又何必呆在这墉城中。
　　“你相信前世今生么？”麻姑又抱着酒来问我。
　　“我信。”我点点头。
　　可是这有什么用处呢？只不过是徒增负担罢了。
　　快活的，永远是那遗忘的干干净净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