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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乱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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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的摘星楼。
要说楚国王都最高的建筑,肯定是摘星楼无疑。这座楼阁高达百丈,最顶层如同在云端之上,可以俯瞰整座王城,不过攀爬不易,平日里也只有国师会上来观测星象,预言吉凶。随着近期国师云游,摘星楼最顶层的灯光就再也没有亮起了。
而今晚,顶楼却有一豆灯光在莹莹闪烁。
云娘沿着狭窄的楼梯一层层往上走,走走歇歇,不知道了走了多久,才登上了最高处。
“殿下!”
站在窗户边的小女孩闻声回头。
她大约只有六七岁的样子,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小小年纪便已经美的惊心动魄。
总而言之,她符合人们对美丽的公主的所有的想象。
“阿母。”九公主的声音细细的,既不清脆也不甜美,轻而幽微,空远得如同低低掠过的风声。
窗外,月色迷离,仅有零星的几颗星子悬挂在天边。倒是被稀薄雾气笼罩下的王都,尚有灯火辉煌之地。云娘为她披上披风,系紧,笑着说:“晚上天冷,看完了就回去吧。阿母给你做了枣泥酥饼,你最喜欢吃了。”
云娘是九公主的乳母,在九公主出生之前,楚王就在士大夫贵族家里寻找修养良好品德高尚的女子担任九公主的乳母,云娘是士大夫的姬妾,被选中后不得不抛弃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进了王宫照顾九公主,这一入宫就再也没回过家。母子被迫分离,云娘也毫无怨言,将九公主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照顾,一心一意地宠爱着她。从这一点上看,楚王没有选错人。
摸了摸九公主的头,云娘好奇地往外张望了一下:“公主在看什么?”
“星星。”
“怎么突然想来这里看星星了?”
“国师临走前说他从星象中看到了一场灾难,”九公主抬起眼睛,“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
那完全不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眼神,似乎真的看到了不可知的未来,带着沉甸甸的黑暗和不详。
云娘心悸,忍不住问:“什么样的灾难?是地震吗?”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国师说看到了兵戈和鲜血,还说已经很近了。”
国师是九公主的老师,来历神秘,没有人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来,他当国师之前的经历更是一片空白。有一天他突然来到楚国,毛遂自荐充当国师,自称通晓天文地理,能预测吉凶,可庇佑楚国国运长盛不衰。
楚王与他促膝长谈了一夜,相见恨晚,把他当做是不世出的高人,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事实上,国师做出的预测都得到了证实,这让他在楚国百姓心目中有着近乎神一样的地位。
可是唯独一件事,楚王跟国师有了很大的分歧。
楚后怀着九公主的时候,国师预言说她腹中的孩子会使国家陷入动乱,不能留。
楚王不答应,说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失去了他会后悔一辈子,再说了,国家动荡不安应该是他这个当权者的失职,怎么能怪到一个孩子身上?
国师见楚王坚持,长叹一声,只好作罢。据说,那次国师本来打算告辞离去的,但是楚王极力挽回,国师便勉勉强强地留下了。只是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插手楚国的事,而是深居简出,避世不出,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九公主出生之后,深受楚王的宠爱,像是为了打消国师之前的顾虑,楚王让九公主认了国师当老师。
也因为国师的预言,楚后非常不喜欢这个女儿,她从来都没有抱过这个女儿,更不许九公主踏进自己的宫殿。很多时候,云娘都看到九公主在楚后的金华殿外躬身等候,然而漫长的时间过去,等来的只是宫人一句“王后已经歇下了,殿下请回吧”,九公主便点头离去,下次该问安的时候,她依然前去,从无懈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身母亲如此显而易见的厌恶,九公主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亲近,离活泼可爱更是相距甚远,不会哭也不会笑,安静得像一个影子。
国师的预言从无落空。虽说对他预言九公主会使楚国不幸让云娘心有不满,却不敢对他的话掉以轻心,连忙追问:“有破解的法子吗?”
九公主摇摇头。
一个烟花弹在远方的天空刺溜一声炸开,盛开了一朵巨大的光之花,随后便传来了喊杀声。
没想到国师的话这么快就得到了验证,云娘惊慌失措地趴到窗口往下看,看到了无数把火把向着宫里移来。
九公主看着宫门方向燃起的火光,低声道:“阿母,快逃吧。”国师说的没错,她是个孽障,接触她的人都会不幸。
火龙在向内宫的方向蔓延,黑色的烟气张牙舞爪地升到了空中,云娘根本就没有听九公主在说什么,她急忙转身,想也不想地抱起九公主,沿着楼梯往下狂奔。
“阿母,放下我吧,我会拖累你的。”
毕竟是公主的乳母,云娘久居富贵,也算是养尊处优,换句话说,就是体型圆润,缺乏锻炼,所以不一会儿她就气喘吁吁了。
“殿、殿下,”云娘断断续续地说,“先……先不要阿母讲话。要、要快点逃。”
摘星楼下完全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场景,宫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一个个衣衫不整,显然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珠宝器具散落一地,却无人拾捡,在性命面前,这些身家都是浮云。
云娘拉住一个经过身边的宫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宫人脸色发白,瑟瑟道:“有人造反,反贼已经打进来了,见人就杀,一个活口都不留,你们赶快逃吧。”
话音刚落,凄厉的呼喊声便划破了漆黑的长空,有人大叫:“杀人了,快逃啊。”
火光中,黑甲武士们纵马迅疾而来,手中滴着鲜血的大刀拖在地上,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如同一首首催命曲,他们的影子被扭曲变幻,投射到宫墙上,如同狰狞的魔鬼,成为九公主永生难忘的噩梦。
宫门。
武侯低头看着章程的尸首,漠然地说:“把他葬了吧。”
谢贞说:“侯爷,这样有气节的人,你应该留下他的。”
武侯漫不经心地说:“我为什么?”
“即使今晚宫变成功,侯爷初掌政权,势必有不少反对侯爷的大臣宗亲存在。侯爷若是留下章程的性命,并厚待他的家人,相信会有不少人能看到侯爷的仁慈宽容,侯爷上位的阻碍会小一些,说不定还会有人投诚。”
武侯嗤笑:“爷偏不。与其拉拢反对我的势力,还不如杀了重新扶植我的人上位。就算他有气节,他的气节又不是献给我的,我为什么要网开一面。”
“那个将士有自己的道和信仰,我觉得这样的人应该值得尊敬。尊重他人的意愿是种美德啊,侯爷。”
“我成全了他的道,有什么不对吗?你让我尊重他的意愿,你怎么不尊重我的意愿?”
明白多说无益,公子哥默默地闭了嘴,他不无忧虑地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么?这样的路恐怕会难走一些吧。不过,这种事情交给军师发愁就好了嘛。
红色的楼阁高耸入云,素净的月光洒在阁顶,如同银色的鱼鳞。
武侯抬头看向那轮明月,问:“谢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下这王位吗?”
谢贞说:“为了什么?”
火焰熊熊,将鲜血点燃,引领着新王朝黎明的到来。天亮之后,坐拥百越之地的楚国即将易主。而改天换地的主谋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他逼宫造反的理由:“当然是为了随心所欲地活着了。当了王之后,谁让我不高兴,我就可以让他全家不高兴。”
在他们的身后,哀鸣声、兵器交击声、厮杀声交织成恢弘的悲歌,一路飘向高空。
谢贞喃喃:“……所以你对当国主到底有什么误解?”
“什么?”
谢贞连忙低头:“我说侯爷果真威武霸气!”
武侯俯身捡起了那朵凋零尘土的花。谢贞那一箭力道奇大,将花盆整个穿透,恰好把花茎射断了。花苞外层的花瓣已经脱落,只留下几片花瓣包裹着优雅的花萼,再也没有了开花的机会。
谢贞不自然地干咳两声,生硬地转移武侯注意力:“侯爷,刚才士兵来报,说是莫将军跟军师已经攻破景玄门,进到内宫了。我们现在要进去跟他们汇合吗?”
武侯轻轻拂去了花苞上的尘土:“不,我去冰泉宫。”
“冰泉宫,那不是宣夫人的……”谢贞蓦然住口。
宣夫人是武侯的生母,谢贞对她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她是个性情温婉的女子,和先王的感情很好,可惜身体骨弱了些,经常生病。武侯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这些年来武侯对她只字不提,谢贞还以为她死的时候武侯不懂事,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要不然也不会打进宫里的头一件事就是去她生前的住处。
谢贞曾经听过一个宫中秘闻,说宣夫人其实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但是凶手是谁一直是个谜。所以宫里一直都有闹鬼的传言,说是一个含冤而死的白衣女鬼挥着长长的白色袖子,常年盘踞在冷泉宫的大梁上,等着向害死自己的仇人索命。
这些传言既然能传到自己的耳朵里,谢贞毫不怀疑武侯也早已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身为人子的他心里会不会难过。
不过难过什么的,好像跟侯爷没什么关系吧。谢贞不确定地想,毕竟自家侯爷最擅长的就是让别人难过了。
冰泉宫久无人居住,却因为有宫人定时打扫维护,看起来还是干净整洁的。因为还没有新的夫人搬进来,所以这里还保持着宣夫人生前居住的模样。
到了殿外,武侯吩咐:“你们在这待命。”
“是!”甲兵们声震云霄。
谢贞厚着脸皮说:“侯爷,我能进去吗?宫里敌人很多,万一有人刺杀你怎么办?你身边至少应该留个人保护啊。”一定不能放过任何献殷勤的机会来保住小命。
武侯似笑非笑:“想进就进来吧。”
谢贞以为武侯心心念念地来到冰泉宫,一定有很多话想跟宣夫人说,谁知道进了殿内,武侯除了将那束花放到桌子上的花瓶里,再无他话。原本冰冷黑暗的宫殿因为那束花顿时增色不少。
“这朵花是献给宣夫人的?”谢贞忍不住问。他想起来了,宣夫人最大的喜好就是种花,所以侯爷喜欢种花是受了宣夫人的影响?
武侯轻声道:“是啊。我母亲死前病得很重,我很担心,天天哭个不停。母亲就把我喊到跟前,把一颗种子递给了我,说,阿城,不要哭,这有颗种子,你把它种下去。等花开了,我的病就好了,到时候你就把它带过来让母亲看看,好不好?”
“我问她这花什么时候会开。她说,很快的,等来年开春,种子就会开花了……”
“可是没多久,她就死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一开始就在骗我。这种花待花期很长,十年开一次,每次只盛放一瞬息,所以天下没有花比它更美丽。我花了十年的心血将它种植长大,让它可以在今天盛开……”
其实他们选择在此时起兵有些冒险,时机尚未成熟,因为忠于楚王的铁鹰统帅陆离正在南郡平叛,若是消息传出去,楚国最精锐的部队铁鹰一日一夜便可返回王都。最佳时期应该等到铁鹰与叛军的战局陷入胶着,无法脱身,而此时铁鹰才刚抵达南郡北岩的平河。但武侯执意将日期提前,当时所有人都很不解,原来是这个缘故。
谢贞恍然大悟:“因为这朵花今天盛开,所以侯爷才选择今天逼宫,因为它只盛放一刹那,所以侯爷寸步不离地带着它,只为让宣夫人能够看到它……”只可惜他射的那一箭……
“恩,我答应过她,要让她看到这朵花。”
谢贞愧疚:“侯爷,我有罪。”
武侯淡淡地说:“不怪你,或许这就是天意。而且,就算这朵花开了,我母亲她也看不到了。你要是真的感到对不住我,就去把魏恬给我抓来吧。”
“魏恬不是楚后吗?侯爷抓她做什么?”
“我母亲的死跟她有关。”
谢贞震惊:“那个时候楚后才刚嫁给你兄长吧,才多大?应该只有十六七岁吧?年轻姑娘不应该都天真纯洁,善良无辜的吗?我一直以为只有老女人才狠毒的。”
武侯轻轻笑了一下。呵,天真纯洁吗?当年跟他兄长结婚的新妇未出阁时是名扬天下的美人,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羞涩又腼腆,说又能想到她那副美丽面孔下的蛇蝎心肠?所以她别有心机地接近他的母亲,装作一副孝顺良善的样子时,他的母亲毫无防备。
也就是从那时,他的母亲的病情才开始慢慢加重,最终不治而亡的。
公子哥恍恍惚惚地爬起来,悲愤:“竟然欺骗我的感情,不可饶恕,我要去杀了她!”
武侯:“……”明明是你自己的认知出现了错误,魏恬可什么都没有对你做,你那被骗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不过武侯懒得理他,任他风一般消失在原地,自己则摸了摸椅子上的温润的扶手,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昔日居住此地他尚年幼,现在他已长大成人。而这期间最令人心酸的改变无非是:会微笑着注视他的母亲在梦中渐行渐远,再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