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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沈湛藏在一张桌下,桌上的桌帏挡住了他的身形,他凝神听着台上的动静,待一道略沉的步伐踩到第三声的时候,悄悄撩开桌帏的一角,丹田提气,轻启薄唇,一道细腻的水磨腔从喉间溢出。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声音轻柔婉转,细腻软糯,唱的是《牡丹亭》中的寻梦一折。
      桌帏外,沈湛的小徒弟端午站在台上,满头珠翠,穿着刺绣的对襟褙子,手执一柄金扇,启开的嘴唇分毫不差地对上了他的唱词。
      一句落下,台下就响起了叫好声。
      沈湛出身科班,学戏的时候,师父就告诫他,即使有一天成了名角,也不得欺场。彼时沈湛信誓旦旦地应下了,哪料到今日不但欺场,还帮着他的小徒弟假唱。
      混成这样,沈湛也是不想的。
      这些年,他带着小徒弟四处漂泊,靠的都是小徒弟唱戏得来的赏钱,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不久前,他的小徒弟“倒仓”了。
      “倒仓”就是嗓子变声,干唱戏这行的,都得经过倒仓这道坎,有的人几个月就“倒”过来了,有的人“倒”不过来,嗓子就废了,从此只能改行。
      端午倒仓后,嗓子就跟公鸭似的,戏是不能唱了。眼见兜里的银子越来越少,两人就要流落街头,沈湛动了亲自登台的念头。
      端午听后,不知想到什么,吓得眼睛都红了,扯着沈湛的袖子道:“师父,你别上台,我心里害怕。”
      端午平日里十分听话,涉及到这件事,就固执得要命。沈湛劝不动他,也晓得自己这张脸容易招惹是非,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小徒弟在台前装假把式,自己躲在暗地里唱。
      端午跟着沈湛学了几年戏,得了沈湛七成的功夫,就能得个满堂彩,沈湛亲自出马,自然是非同凡响。不过唱了十余日,就在当地小有名气。
      人怕出名猪怕壮,尤其是沈湛这样的,更怕唱出点名头。他赚了一些小钱后,就要带着小徒弟跑路,谁知在跑路的前一日,驻守在当地的谢师长听说他昆曲唱得好,叫他到府上唱一出戏,招待军部下来的参谋长。
      沈湛平日里带着小徒弟在茶馆里欺欺老百姓的场就算了,欺到当兵的头上,不是寻死么?
      可又不能不唱。
      不唱,得罪了当兵的,肯定得倒霉,唱了,露馅了,还是得倒霉,唯一的活路就是圆满地将场子糊弄过去。
      沈湛挑了一出独角戏,带着小徒弟硬着头皮上了。两人此前配合了十几场,早已默契十足,再资深的票友都挑不出半点错来。
      二人在台上唱,坐在台下的谢师长听了,还觉得自己这回找对人了。
      这位谢师长年近五十,是驻守在当地的第八师师长,今日宴请的是新任命的陆军整理处参谋长。新任参谋长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少将军衔,下头带着第六师,现又负责整顿全军事宜。
      谢师长是绿林出生,手底下的兵什么德行他最清楚,真整顿起来,肯定得伤筋动骨。可不让整顿又不行,这位参谋长不仅能力了得,背景更是硬,乃是陆总司令的长子。
      别人的脸可以打,陆总司令的脸还是要给的。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谢师长打听了这位陆参谋长的喜好,知道他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唯一称得上爱好的就是听昆曲。现今这年头,京剧兴起,昆剧没落,好角儿都唱京剧去了,想找个昆曲唱得好的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这位陆参谋长眼高于顶,那些红透半边天的角儿到了他跟前,都难落到一个“好”字。
      谢师长正觉得难办,手底下的人就告诉他,前些日子镇上来了个唱昆曲的,名叫傻蛋儿,样貌平平,嗓子却是一等一的好,比起那些名角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师长一听,行啊,你叫回来试试。
      端午刚上台的时候,谢师长心里是凉的,扮相勉强称得上是清秀,真能糊弄得了行家?可等端午一张口,谢师长就惊艳了!
      真真是一副金嗓子!
      那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嘴里蹦出来,又软又糯,听得人像是吞了一只水磨糯米粉包出来的汤圆,香甜软糯,细腻圆润,叫人欲罢不能。
      谢师长喜出望外,忍不住向边上坐的年轻军官确认:“陆参谋长,你觉得如何?”
      年轻的军官一言不发,突然起身向台上走去。
      谢师看不懂了,现下是什么情况?
      谢师长看不懂,端午直接就懵了。他眼看着那名年轻的军官一步步走上台,脚下的台步乱了,身段僵了,等那名年轻军官在他眼前站定的时候,他嘴里一个字都蹦不出了。
      这样近的距离,就是师徒二人配合得再默契,都糊弄不了人了。
      端午的两片唇瓣并在了一起,而软糯的清唱仍在继续,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年轻军官见状毫不意外,脚下一转,向声音的发源地走去,随后,躲在桌帏后的沈湛看到了一双黑得发亮的军靴。
      他顺着黑亮的军靴往上看去,修长的大腿,劲廋的腰身,紧接着是一张格外英俊的面孔。
      面孔的主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被愚弄后的愤怒,也看不出逗趣的模样,只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珠紧紧地落在他身上,生了根似地。
      这场面就很尴尬了。
      沈湛唱不下去了。
      年轻的军官盯着他看了一会,脱下手中的白手套,伸出了右手。
      沈湛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年轻军官说了两个字:“起来。”
      沈湛迟疑着伸出了手,年轻军官的目光顿时落到了他的手上。沈湛的脸很黑,一只手伸出来,却像是从枝桠里生出来的玉兰花,洁白无瑕,仿佛凑近了闻,还能闻到玉兰花隐隐的芳香。
      年轻军官握住他的手,略一施力,就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沈湛在桌子底下藏了不少时间,乍然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双腿酸痛,使不上力,脚一软又往地上倒去。年轻军官迅速用手箍住他的腰,将他紧紧地带进了怀里。
      这场面……尴尬地无以复加了。
      台下响起窃窃私语,沈湛连忙推开男人,垂首道:“多谢长官。”
      年轻军官点了点头,收回手,走回台下,示意:“继续。”
      继续?
      让谁继续?
      是让端午继续,还是沈湛继续?或是像方才那样一个唱一个跳?
      谢师长尚未弄明白这位陆参谋长的意思,沈湛就已经从端午手中取过金色的折扇,让他先下去了。
      端午心里又慌又乱,知道今日这场子自己是收拾不了了,只能从台上下去了。
      沈湛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色长褂,乌黑浓密的长发用一根绳子系在脑后,手执金扇,走到台边,一折寻梦重新开场。
      他并未扮相,面孔黑黝黝的,五官都看不大清楚,加上身量很长,跟戏中美丽温柔的杜丽娘大相径庭。台下的人一看,就知道站在台上的是一个大男人。
      可等沈湛一动,向台中央走去的时候,整个人都跟先前截然不同了。
      他像是换了一个灵魂,换了一个身体,身姿曼妙,步态轻盈,踱着碎步走到台中央,执着金扇往台下一扫,这一眼端庄而风情,兼顾全场,令人在心底产生一个错觉,他方才那一眼扫的人就是我。
      而等他眼波流转,嘴角溢出笑意的时候,黝黑的面孔再也掩不住他的光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盈盈的水光,仿佛一江春水,倒映着岸边盛放的桃花,春|色撩人。
      正应了他口中的那句唱词:“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他不再是那个面色黝黑的男人,他就是那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杜丽娘!
      一曲唱罢,台下的人听得骨头都酥了,最先响起的是一道掌声,居然是那名年轻军官发出来的,紧接着,众人像是被点醒了,叫好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沈湛谢场后入了后台,端午连忙迎上去,泫然欲泣地说:“师父,都是我不好,一定是我露馅了。”
      沈湛安抚道:“别胡思乱想,这道坎不是过去了么?”心里却想不明白,他跟端午之间的默契不是一两日了,怎么会露馅呢?
      莫非……对方认得他的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_→本文正经名《香君》,艺名《冷酷军官俏郎君》,感觉自己萌萌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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