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花如锦》祁薄言

36、第三十六章 少女

　　一家团圆之后，将军府总算热闹了些。

　　时清雅，时锦云和时清微每天都要到谢府去，谢晋府中设了学堂，专门为他们请了先生。

　　谢晋入京后皇帝屡次邀他入朝，谢晋志不在此，养了一帮文人门客，专心收录遗作，补全名著，著书立说，乐在其中。他在江南的时候收了不少弟子，有些随他入了京，谢府一时成了文人学子向往之地。

　　不少人私下底找谢氏透了话，要把自家孩子送到谢府，谢氏大多都推了，只应了几个，包括青阳长公主的幼子褚祎，赵永江的女儿赵缨，还有当初收留时锦浓的郑家姐弟，郑如月和郑彦君。

　　起初谢氏提议的时候，郑父郑母心里还有些疑虑，毕竟他们只是小户之家，但是谢氏非常欣赏郑家姐弟，觉得寒门未必不可出贵子，谢晋不也是白衣卿相，出生贫寒吗？

　　郑父郑母也不愿意误了孩子的前程，郑如月是女孩儿倒也还好，可郑彦君却聪明伶俐，勤勉好学，连谢氏也赞其不俗。这样一想也就同意了，谢氏也怕这两个孩子在谢府受怠慢，特意跟谢晋提了，还比照着自家孩子为他们准备了文房四宝等物。

　　时锦容和时锦浓还小，谢氏把她们带在身边自己教养。时锦容是个省心的，抱着书卷安安静静的，连刘氏也直说不简单，稳重聪慧，适合当大家宗妇，这一点最像谢氏。时寒启却觉得自家女儿这么有才当个文豪都绰绰有余了，何必拘泥于闺阁之中？

　　对于长辈对自己未来的猜想，时锦容面无表情。

　　作为双胞胎姐妹，时锦浓却完全不同。春深日暖，天气好起来以后，她越发困觉了，和团团一样整天睡不醒，一家人吃早膳的时候总见不到她，等到谢氏把一天的事安排好了，担心女儿再睡下去饿坏身子才叫她起来。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看着乖乖跟在自己身后的时锦容，谢氏觉得不能惯着小女儿。她把这事跟刘氏说了，刘氏心疼孙女，道：“浓浓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该多睡睡！况且，浓浓从出生开始身体一直不好，这些天眼见才长了些肉，可见多睡觉还是有好处的，把身体养得康健些才要紧。”

　　刘氏一记对症药打消了她的念头，小女儿的身体一直是她的心病。

　　托刘氏的福，时锦浓过上了吃吃喝喝睡睡玩玩的美好生活，等到她的小伙伴们开始抽条拔高的时候，永远比别人慢一拍的时锦浓终于如家人的愿长成了一个圆润的小萝莉。

　　然而现在，时锦浓还是个萌萌的大头娃娃。

　　最近谢氏有些气不顺，因为她参加各种宴会交际应酬的时候总看见有人对女儿指指点点的。

　　谢氏肚子争气，不但高产而且质量好，是夫人媳妇们羡慕嫉妒的对象。她身边总带着时锦容和时锦浓，两个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样，又可爱又乖巧，俘获了不少贵妇人的心。

　　可是近些天不知道哪里传来些闲言碎语，竟说时锦浓是个傻子，还说得煞有介事，谢氏简直要气疯了！

　　徐氏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真是岂有此理！谁这么恶毒？竟传出这种闲话来！你当初怀相不好，浓浓出生时又体弱，他们便说是先天不足。更可恶的是有人拿宋平远出来说事！浓浓不是从城墙坠了下来吗，他们便传浓浓虽大难不死却摔坏了脑子……”

　　徐氏也是气愤不已，时锦浓是她看着长大的，虽说有时候憨憨的有些淘气，却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时锦浓有点怕生，面对陌生人反应总是顿顿的，看起来无甚灵气，却被人说是个傻子！

　　真真可恶！

　　谢氏气得银牙紧咬，她身边的丫鬟嬷嬷也是愤怒不已。谢氏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对徐氏说道：“今天府里客人多，表嫂你去招呼客人吧。我这有赵妹妹陪着就可以了，让兰儿帮你分担分担。”

　　徐氏也不跟她客气，招呼了一声便出去忙了。

　　今天护国公六十大寿，宾客尤其多，徐氏作为主事夫人忙得是不可开交，弟妹小于氏是靠不上的，谢氏这会儿估计是没心思帮忙了，让纪兰来搭把手，也好锻炼锻炼。

　　谢氏兀自恼了半天，也没心思理会屋子里的人，跟赵夫人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刘府的姑娘都跟着徐氏招呼客人，重要的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徐氏便叫几个姑娘去陪其他的女孩。

　　刘芝瑶没跟两个姐姐一起，她今天有些心思不宁，拧了拧手绢，她朝着棋风院的方向走去。

　　这里是刘永年的院子，已经属于外院了，但是和三房两个主子的住处离得很近。本来年初的时候，按照府里的规矩，刘永年应该跟几个堂兄一样搬到外院去。但是小于氏死活不同意，很是闹了一阵，最后还是三房老夫人于氏出面，小于氏才妥协。

　　刘芝瑶站在院子外，听见里边传来少年的喧闹之声，脸色通红，手脚也有些发软。她几乎立刻后悔了，觉得自己肯定是鬼迷心窍了，竟然在这样的日子做出这么出格的事。

　　可是，她越这样想心里越是蠢蠢欲动，毕竟深处闺阁，国公府又一向低调，她作为庶女，见外人的机会实在不多。

　　她默默想着，突然听见一个少年惊羡道：“清阑哥真厉害！百步穿杨，例无虚发呀！”随后，又响起起附和之声。

　　“哇！表哥教我，以后我也要像表哥一样！战场杀敌，当大英雄！”这是刘永年的声音。

　　“就你，还上战场呢？人还没马腿高呢，就要当英雄了！”刘大公子刘永安毫不客气地嘲笑弟弟，他话音一落，少年们都哄笑起来，其间还夹杂着刘永年不服气的大叫，张扬肆意，年少风流。

　　刘芝瑶痴痴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时清阑的身影，英俊挺拔，温柔坚毅，一个真正的少年英雄。
　　“瑶儿！”包含惊讶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受惊地转身，见生母王姨娘站在她身后，目中充满怒意。

　　刘芝瑶心跳不止，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神情慌乱：“姨娘……”

　　王姨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心虚地低下头。

　　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王姨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压下心中的震惊与愤怒，把刘芝瑶引到一处隐秘的地方，说道：“说吧，怎么回事？”

　　“什么……”刘芝瑶心里惴惴的，不敢直视王姨娘，一方帕子被紧张地揉来揉去。

　　见她还想隐瞒，王姨娘怒道：“瑶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刘芝瑶知道瞒不过生母，黯然地垂眸。

　　“今天是国公大人的大寿，京里泰半高门勋贵都来了。这么大的日子，你不跟在嫡姐身边，却独自跑到外院来见男宾！谁教你的规矩！”王姨娘气急败坏，就差说出“不知羞耻”的话来，可到底是自己女儿，她看着刘芝瑶红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最终只难过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刘家家风严谨，最重规矩，她是良家出生，这么多年来安分守己才有了一席之地，连带世子夫人也待她客气，对刘芝瑶虽不重视，也算尽职尽责了，出门待客都愿意带着她。可谁知，她自诩聪明，一时不察，却在女儿身上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你也十二岁了，过两年就要相看人家了，怎么这么不知轻重！”王姨娘心里庆幸，还好她路过这里，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姨娘……”刘芝瑶语气里带着哭腔，她方才确实后怕不已，可面对生母，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姨娘，我知道错了！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姨娘，我……”

　　王姨娘抱着小声啜泣的女儿，也是心疼，不忍在呵责，情窦初开的女孩儿最易移了心性，她只能慢慢开导：“瑶儿，姨娘知道你难过……告诉娘，那个人是谁？”

　　看着生母关切地眼神，她嚅嗫了半天，红着脸小声道：“……是清阑表哥。”

　　王姨娘暗叹果然如此，刘芝瑶能接触到的少年也只有时家的几位，年纪合适的也只有时清阑了。可惜，时清阑固然是好，对刘芝瑶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

　　王姨娘搂着她的肩膀，目光温和而坚定，她缓缓道：“瑶儿，你知道，你和他是绝对不可能的。”

　　刘芝瑶眼底的羞涩还未褪去，面色一瞬间惨白，她定定地看着王姨娘，失控地质问：“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是庶出的吗？我配不上清阑表哥吗？”

　　王姨娘神情不变，等她发泄完，才道：“瑶儿，你知道这与你庶出的身份无关。”她一句句说出那些深埋在少女心底的无奈：“即使你是庶出，你也是国公爷的孙女，没人会怠慢你，将来你的夫家也不会因此看不起你。瑶儿，你知道的，就算是你的两个嫡姐也不可能嫁给大公子。”

　　刘芝瑶眼里聚满泪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国公府还不够尊贵吗？”

　　“正因为国公府尊贵，所以时家的主母不可能是刘家的姑娘。当今陛下绝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世子和将军心里也清楚。”

　　“那，将军府眼看就是烈火烹油了，难道祖父和父亲要将这门姻亲拱手让人吗？”

　　王姨娘有些欣慰，道：“你能想到这一点，也不枉一直跟在夫人身边。国公府绝不可能和将军府断了联系，国公府要复起，还要靠着将军才行。所以，你的堂兄弟会娶时家的表妹，大公子和二公子年纪不合适……”

　　“所以，年哥儿会娶浓浓是吗，姨娘？”

　　王姨娘点了点头，见她泪落如珠，心情复杂起来。刘永年父亲早逝，母族式微，如果娶了三姑娘那会是极大的助力。于氏一生悲苦，却是个有大智慧的，早早与刘氏通了气，两家已经达成一致。刘永年娶了三姑娘，将军府一定会尽心尽力，小于氏再怎么拖后腿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况且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将来成亲后一定感情和睦。

　　王姨娘心里感叹，刘永年有个好祖母，把他未来的路都铺平了。可刘芝瑶呢，再多的心思也只能放下。

　　“瑶儿，你知道就好，可千万别犯糊涂！你两个嫡姐都大了，这次大姑娘的婚事应该能定下来了，正是要紧的关头，你可不能惹出事来！”

　　“姨娘，我知道！可我还想着清阑表哥！”刘芝瑶呜咽着，脑海里的少年挥之不去，他的气息如影随形，一切彷如当日廊下遇见，那人衣袂如风，笑容温暖，比满园的春景还要明媚多情，一瞬间，就使她的生命鲜活起来。

　　那种喜欢，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却会让人沉沦。她时时刻刻惦念，日日夜夜幻想，奋不顾身去救他疼爱的妹妹，只希望能在他心里留下痕迹。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单纯，却只是年少的一个梦吗？在这粉墙绿瓦之中，任凭它草木葳蕤，春色动人，却是身不由己，所梦非良人。

　　“你会忘的，等他娶妻生子，你嫁与良人，时间会淡去他的痕迹和此时的心痛……再过两三年夫人也要为你相看了，你和两位姑娘差了几年，到时候夫人一定会尽心的，你也会有更多的选择。忘了他吧，瑶儿，只是时间问题，相信姨娘，姨娘是过来人。”

　　王姨娘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温柔怜爱，少年情怀总是诗，诗再美，也被吹散在风中，口耳之间流浪，不过换来唏嘘一场。这世间，女子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因为她们没有机会重来一场，也没有勇气承受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