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花如锦》祁薄言

106、第一百零六章：说教

　　时锦容一行被两个小丫鬟领到内院，小小的院子干净整齐，一颗高大的树伸开长长的树冠，几乎把整个院落都笼罩了，清浅的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一片片阴影，微风一吹疏影游动，衬着近处的山川云峦，显得淳朴自然，别有韵味。

　　她们进来的时候，时锦珑正坐在树下看书，一身简装，头上珠钗皆无，脸上脂粉未施，见她们出现，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

　　“四姐姐，这里真漂亮！”时锦浓赞叹道，她的喜好一向分两种，要么是华丽繁复得让人眼疼，要么是简单拙朴得让人肝疼，珠箔翠屏她爱，一根木头簪子她也喜欢。

　　“确实清幽有趣，韵味无穷。”时锦容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这茶很特别。”

　　时锦珑道：“这是庵里的师太们在山上摘了制成的，口感或许粗糙，但保管你越喝越爱。”

　　时锦浓不爱喝茶，略尝了一尝便放开手，在院子里四处乱转：“诶，过些时候菊花开了就更好了，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赵缨随口一接。

　　“就是这句，赵缨你怎么知道？”时锦浓很奇怪，当初她和赵缨是整个学堂最让先生头疼的，从来没背下过一首诗。

　　赵缨有些不自在地假装看风景，舒以让以每日一封信的频率给她写些乱七八糟，悲春伤秋的东西，她又不懂，只好自己翻书了。上次赵缨听说舒以诀又找褚祎的麻烦便揍了他一拳。舒以让愤怒又委屈地爆发了一顿，褚祎也解释了只是一场误会，赵缨心里有愧，倒也不好拒绝他，是以他越发得寸进尺，爬墙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舒以让也学聪明了，每每防着人把信扔在她的院子里。

　　不过最近一次被她父亲发现，以为是小贼便大发雄威，舒以让因此一个月都没有出现。赵缨想想就觉得好笑。

　　“你也好意思说，六岁学的到现在还不会。”时锦珑毫不客气地嘲笑她。

　　时锦浓不高兴地想怼回去，但见她面上很有神采，也顾忌着她的情绪，便腻腻歪歪地靠过去：“四姐姐，外面那个小哥哥是谁？”

　　时锦珑顿了顿，手里的书也放了下来，原本轻松的心情也一下沉到了谷底。

　　时锦容和赵缨用同一种眼神看着时锦浓。时锦浓委委屈屈地认错：“我错了。”

　　时锦珑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是宋承嗣，先前来府里提过亲。”

　　“宋承嗣？辅国公？”时锦容惊讶不已。

　　时锦珑点点头，目光里带着些阴郁。那日宋承嗣寻她说话之后，她心乱之余确实很感动，一野难以入眠。

　　可第二天，宋承嗣的生母柳氏来找她娘，表面上是为他鲁莽提亲来道歉，实际上话里话外嫌弃她的身份和名声。

　　“我那儿子啊，从小就心善，见不得人受苦，平日看到小猫小狗挨饿也要流几滴眼泪亲自喂养的，要我说这性子也好，就是行事没个成算。他父亲忍辱负重，不得善终才换来辅国公府，承嗣是他唯一的孩子，整个辅国公府的兴盛都靠他一个人。我着做娘的看着也是心疼，但是宋家是京里出了名的家风清正，我虽疼他却不允许他行差踏错一步，不能让他染上任何污点！”

　　“他前些天到府上来打扰，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他也知错，不会再来纠缠。这孩子也是不懂事，什么事都当儿戏一般。他大伯母也是，竟陪着他闹，我们府上的老夫人发了好大脾气，做长辈的当然要为了孩子好，怎么能由着性子胡闹呢？您也是做母亲的，该知道我的心。不过，他胡闹一场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这里备了几分薄礼，还请笑纳！”

　　“你也知道，凡事多大的锅配多大的盖，这话虽然糙了些，道理却不假，万事就讲究个合适。我们承嗣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以后娶个门第相当的贵女还是容易的。等他定了亲，也请你们府上来吃酒。”

　　柳氏话说得漂亮，事后却向长安侯府施压，小宋氏无法，只好把时锦珑送到家庙避风头。

　　“我知道，她瞧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她儿子。可是又不是我去招惹他的，是他自己来提亲的，我什么也没做，她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跑到府里来羞辱我，羞辱我娘！”时锦珑一阵气愤，当时柳氏知道她在屏风后，毫不留情地说那样的话，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说她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时锦珑说起柳氏一腔怒火，说起宋承嗣却心灰意懒，她感激他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施以援手，在她受到流言蜚语的时候站出来为她鸣不平，也感激他在她绝望的时候给她希望。但是她做了那么多错事，执拗地不肯服输，不肯向世俗低头，支持她的只是那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而柳氏，却毁了她最后的尊严，那么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难堪，几乎把她打击得体无完肤。如果一直苦苦坚持的尊严都没了，她还算什么呢？她从小到大对姐姐们假惺惺的友爱，夫人们奉如圭臬的规矩不屑一顾，只想活得堂堂正正，无畏无愧，到最后却依然只是个笑话吗？

　　时锦浓想到宋承嗣黯然的神情，嘀咕道：“可是那都是他娘做的，他也不知情啊，多冤啊……”

　　时锦珑听了，也顿了一下，目光淡淡的：“就当我们没缘分吧，本来也没见过几面……”她这样说着，可脑海里却忍不住想那天两人隔窗对话，她来到家庙后他更是日日上山，只为见她一面。

　　时锦珑扪心自问，她所欣赏的真诚，正直，在这个少年身上如此明显，那份赤子之心，她真的不动心吗？

　　时锦珑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盯着书卷，她或许会遗憾，但是却不后悔。

　　时锦容盯着时锦浓说道：“他很冤吗？他连自己的母亲长辈都没说服就一头热地跑到长安侯府提亲，他想过后果吗？他应该知道他家人根本不同意，却想着先斩后奏，可他没有实力先斩后奏，也没有实力反抗家人。他那个大伯母愿意为他提亲打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他明知道四姐姐的处境已经很不好了，却没考虑到提亲的后果，结果雪上加霜，四姐姐不得不外出避风头！就算他对四姐姐有心，却欠考虑了，万事随心，可也为别人想过？”

　　一席话说得三个人都沉默下来，她润了润嗓子，冷静道：“这世上，男子可随心行事，女子却不可以。若没有把握掌控一切，就不该冒然行事，最后只能害人害己。为了他所谓的有心，却害了别人。你说他冤，被他无辜牵连受害的人难道不冤吗？”

　　时锦容平时话不多，但一出口一针见血，她这番话有意说给时锦浓听，时锦浓在她意味深长的目光下心虚得不行，拉着赵缨跑到外面看风景。

　　时锦容微微一笑，转头看见时锦珑若有所思的模样，又道：“四姐姐，刚才那番话说得有些偏颇了。宋承嗣毕竟是个未经事的少年，做事没有考虑好后果也不是什么大错。他母亲强势，家族强大，却更能显得这份情谊难能可贵。”

　　时锦珑目光有些哀伤，时锦容握着她的手说道：“他不顾世人的眼光，不顾那些流言，顶着长辈的压力向你提亲，这样的勇气也算少有了。况且他日日来山上只为见你一面，这样的坚持也证明了他不是一时兴起，是真的为了你。我相信他应该已经向家人挑明了，端看能不能争取到。宋承嗣在京里也小有名气，他不想他母亲那样精明，倒是像已故的辅国公一样忠贞耿直，为人正直，行事坦荡，与四姐姐也算良配了。

　　“可是……”时锦珑的心动摇了，但是她想如今的状况又怎么解呢？况且她有那么大的勇气再赌一次吗？她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反抗那些不公正了。

　　时锦容叹了口气：“四姐姐不用想太多，我们能做的太有限了。就看宋承嗣能为他的一时冲动努力到什么地方吧。不过，我得提醒四姐姐一句，感情这东西淡薄得很，不要让他为了无望而努力。”她看出宋承嗣对时锦珑有情，时锦珑也未必无意，能帮一把就帮吧，只希望日后能少点悔恨和遗憾。

　　她们离开的时候，时锦珑似乎想通了，目光也鲜活起来。时锦浓坐在马车上撑着下巴看时锦容：“你今天说的那些话，是、是不是……”

　　“没错，就是说你。”

　　时锦浓怪叫：“我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跟世子说穿以后，世子该怎么办？”时锦容目光犀利，时锦浓低头对手指。

　　“世子从小疼你，你却不管不顾，说喜欢就喜欢，一个高兴就说出口，你让世子以后该如何处事？”

　　“我又没有要他娶我！”时锦浓羞恼道。

　　“你当然没有。”时锦容似笑非笑：“你还没想到这上面来！”

　　“你可以不计后果，自己的心意最重要，但是世子却要考虑很多。我问你，你敢把你喜欢世子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吗，告诉娘？告诉祖母？”

　　时锦浓咬唇，她当然不敢！

　　“你当然不敢，你也知道这不妥是吧？”

　　“有、有什么不妥的，他又不是我亲舅舅！”时锦浓虚张声势地挺直了背，凶巴巴地说道。

　　“他疼了这么多年的小外甥女对他有了男女之情，他以后怎么面对爹娘，怎么面对我们这些把他当长辈的人？他是娘亲手带大的，其中的情分不必我说。如今他虽是凉王世子，可与我们还是亲人相称。如你所说，世子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有时候情义比血缘更重要。若你的事让娘知道了，她该多伤心啊，她还怎么看待世子？世子如今孤孤单单在京城，我们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一个不小心，你就会害他失去最后的家人，那时候，他该多难过。别说你没想到，自从那天以后，世子再也没来将军府了，前两天娘还奇怪呢。”

　　“就算以上这些你都不去想，都交给世子处理就好了。反正你从小到大有什么麻烦都交给别人，从来不自己操心。”她看见时锦浓目光闪烁了一下，脸上有些羞愧，一时气到了，这家伙还真这样想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世子是不是也喜欢你呢？”

　　“他当然喜欢我！”时锦浓骄傲地说道。

　　“可那是对外甥女的喜欢。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耍赖，怎么撒娇，都不可能改变一个人心意。何况，世子是君子，外祖父这么多年教出来的，不是一个会喜欢自己外甥女的大逆不道的人，你明白吗？”时锦容说到这里，有些不忍心。

　　时锦浓眼眶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淌。时锦容看她可怜，叹了口气抱着她，时锦珑和宋承嗣有希望，所以她会鼓励，但是时锦浓……她摇了摇头，说起来，她跟时锦浓是同胞姐妹，但是她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别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时锦容给她擦眼泪，“浓浓，你还小。你的喜欢不会坚持太久的，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这是很正常的，以后会有别人的。”

　　时锦浓抽抽噎噎的说道：“你跟我一样大呢，你怎么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才不傻呢，我喜欢他好看，喜欢他疼我，以后都不会有人这么疼我了……”

　　“就算有，也没小舅舅好看……”她加了句。

　　时锦容被噎一下，然后说道：“我没骗你，我读书多，自然都知道。”

　　“是吗？”时锦浓抬头，用那双泪水洗过的眼睛望着她：“那书里有没有让小舅舅不要那么君子那么正直的方法？”

　　时锦容气急，合着说了半天哭了半天她还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时锦浓软软地说道：“我逗你的，容容我知道了，我不该只想着自己的。”

　　“你明白就好。”

　　过了一会，时锦浓又道：“可我还是很喜欢他。”

　　时锦容彻底没了脾气，背过身假装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