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药铺》落十七

3、第三章 锻炼

　　身上还带着很浓重的艾草香，苏幕白心里绷得很紧，从而缠着纱布的手也攥了起来。昨天出义庄出得急，也不知道在哪里割伤了手。

　　对面是一间卖冰的铺子，一阵冷风吹来，一阵冰凉，他扯住旁边和他擦肩而过的一个女子，笑问，“七婶，你知道霜降塔在哪儿？”

　　那女子二十多岁，珠翠满头，眼角处一颗泪痣让她看着有几分多情，她先是冷得打了个哆嗦。扭过头来见是苏幕白，不由得绽开一丝笑容，又见他扯着自己，心下更是一阵欢喜。

　　女子微微挺着胸往前蹭，右手捻着帕子在他手上轻轻摸了摸， “是小白啊？瞧你这么着急，怎么，那霜降塔里有你的相好？”

　　苏幕白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婶子知道在哪儿？”

　　“知道啊，”那妇人走近了些，吴侬软语，但是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乡音，“我家就有。”

　　“婶子……搬家了？”崔七娘住在梅隐镇北头，那里别说是塔了，就连一个高一点的宅子都没有。

　　“这倒没有，”那七婶子哈哈哈一笑，“不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家这么多书，那书中必定是有什么霜降塔，雨落塔了……”

　　苏幕白要走，崔七娘挑着修长的睫毛急急一声，“诶，你去哪儿啊？”

　　苏幕白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一只来看着这街上来来回回的人群。人是人，树是树，看来真的不是梦，挥了挥手，“我去找颜如玉！”

　　昨夜那女鬼的一番话在脑海里响了起来，“城西河头，霜降塔下，左数第三面墙，从左往右走三步，墙根处的东西，你去挖了，然后自己用。用完之后，我在这里等你。”

　　他身上又起了一阵寒气。

　　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幕白不是不想去取。

　　关键是，城西？哪个城西？梅隐镇是一个小镇，镇上大多数人一辈子连这镇子都没有出去过。再说这上头有望郡，再上头有邯郸城，临近的有青城，扶风，王二虽是从望郡回来，但是中途经过了哪里他并不知道。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街边装白胡子瞎眼老道的安在和，安在和拿着一根棍子在面前有节奏地敲击着，似是越有节奏人们就越看得出他道行高深。

　　“叔？”他眨了眨眼睛。

　　老道并没有反应。

　　苏慕白看了看旁边来来往往的行人，无奈道，“安在和！”

　　安在和有些装不住，右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往旁边拨了一拨，示意他走开。

　　苏幕白见了，倒是直直往他方向走去，一撩袍子，随他一同坐在那石阶之上，“嘶”地吸了一口长气，拍了拍他的胸口，“诶？你怎么就喜欢装道士？这次我陪您，咱爷俩一起装！”

　　“你个小兔崽子，”安在和急得跳脚，“去去去，做生意呢，别捣乱。”

　　苏幕白灿然一笑，“这梅隐镇总共就这些人家，你再装，装成什么样别人都认识你。”

　　“真的？”

　　“恩，真的。”苏幕白似是很认真地点点头，有些机密道，“再说，谁还不知道叔你天赋异秉，有个这么出色的侄儿？我往这边一坐，谁还不认得你了？”

　　安在和理了理头绪，然后“噫――”地一声扯开嗓子，“你个小王八蛋子，翅膀长硬了嘿。”

　　然后安在和打住。

　　眯着细细小小的眼睛，目光从街的东头扫到街的西头，最后停在苏幕白俊生生的脸上，看了良久，突然倒吸了一口长气，示意让他凑过去。

　　“三儿，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那算命老头猥琐地笑了一笑。

　　“没，没有……”苏幕白道，顺势拿起安在和旁边放着的小点心，漫不经心地吃了起来，馨香满口。得倒是没得什么宝贝，鬼倒是见了一只。

　　“你可骗不过我，老朽曾经见过一个，也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的人。”

　　“谁？”

　　那算命先生也不回答，扭了一个头，给他抛了一个媚眼，“得了那东西之后，可了不得。”

　　“去，懒得理你。”苏幕白将三两银子放在他旁边，“这是今年的。”

　　安在和立马将那银子攥在手心里，感受了下重量，咳了咳，“义庄本来就生意清苦，你有这番孝心，我也是很满足的。”

　　苏幕白嘴角斜斜往上勾了勾，将褡裢往上提了提，然后扭头问道，“对了，叔，你可知道一个叫霜降塔的地方？”

　　安在和给人算命总是有一个很好的习惯，讲累了就喝一口金银花水润润嗓子，方才听到那么一声，一口水“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霜降塔？！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就从一个人口中听到，觉得好奇，我在这梅隐镇也近两年了，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塔？”

　　“你要是知道那就是怪了！”安在和扯高了嗓子，似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博闻强识一般，然后看着苏幕白，眼神清冷，“这事情如今只有我和那范老头知道，怎么着，他告诉你了？”

　　苏慕白张口，想着要怎么回答，只是还没有出声，就只听安在和一句：

　　“我就知道！”

　　他气愤得一拍大腿，“就是见不得我好，好不容易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侄子，就可劲在我侄子面前埋汰我……”

　　“叔，那你可告诉我，那霜降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苏慕白好奇地盯着他，顿时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咳咳，”安在和在台阶上正襟危坐了起来，看着天边的那一抹浮云，“三儿，我告诉你，凡事要听两面，事情可别只听你师父一个人讲。”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沉了半分， “那是一个几十年前就荒废了的道塔，在梅林镇东郊往前去一些的山上，前几个月我路过的时候，就发现已经不见了。估摸着是被人毁尸灭迹了去。”

　　“毁尸灭迹？”

　　“不错。”安在和郑重地点头，“那塔本就是一座废塔，里面的东西多少年前就被人抢光了，我一年前从扶风城骗……不是，游历经过那个地方，天黑无星，见着那里有光，就想着估计是哪里来的猎户在此住宿，于是想过去打个秋风，借个屋檐遮风避雨。”

　　“那门和窗子都是多少年前的旧物了，都烂得飘飘摇摇吱呀作响。一进去，凭我多年的经验，就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可是那时已经晚了。”

　　“我身后出现一个人声，说什么‘磨蹭个鬼，去个茅房这么长时间，做法的道长都到齐了，就差你一个。’我一回头，见是一个长得还挺俊的小道士，估计将我认成了别人，于是只能将错就错跟着他上了楼，那塔上的楼梯真是窄的厉害，我在那之前就听说过，窄的盘旋楼梯最容易有小鬼，所以一路战战兢兢。好在身后那个小道士当时说自己有事情要做，转身下楼就飘也似的走了，塔道里就只有那一盏孤灯和我自己的影子……我想啊，不能现在回头啊，现在回头要是被那小道士堵住了可怎么办？于是我就再往上上了几步。没想到，就这几步，我就看到了不得了的场面。”

　　“那塔的最高一层被做成一个小房间，空间狭小，但是门窗都一应俱全。房间里阴暗，可是还好有一个造型奇特的炉子。”

　　“那炉子可真是不得了，五只兽爪撑地，腹部周围对称的是两只青色的龙首，龇牙咧嘴，凶得厉害，炉子里燃着熊熊烈火，旁边站着数名道士，每个道士手上都拿着一张写着不一样字体的黄符，念叨着什么。”

　　“可是我再一看啊，腿都软咯，”似乎见到了那场面一般，安在和的声音明显变得恐慌起来，“我当时就趴在窗户上，只见那地上微微有光之处，有白布盖着些东西，看情形，就是人形。一名道士将一小边白布掀起来，赫然就见着一具无头尸。那尸体从那地上爬起，跪着一步一步地朝那炉子挪了过去！我当时啊，真是气愤交加，”他眉间的皱纹又加深了一分。“心想啊，这我朝也算是民智已开的时候，咋的这群东西就在这里玩邪术了？！”

　　“所以？”苏幕白听着，也有些激动紧张，凝目而视。

　　“所以你叔我一个神龙摆尾，扭头就走了下去！”安在和望着天空，怅然道，“那种地方，不适合我。”

　　“……”苏幕白抽了抽嘴角，这确实是安叔的作风，“所以那些道士就是在那里练鬼术？”

　　安在和摇摇头，“是，也不是。你可曾听说过前朝有一批无头军？”

　　“说书先生说的时候听过。”苏幕白明白了安在和的意思，“你是说，那些道士在练无头军？”

　　“是，”安在和长叹，“那无头军本是由丹鼎派人操控。传说中，那一派人行踪及其诡秘，可是最厉害的却是他们的炼丹之术。据说前朝就有大官皇帝不惜要割让城池要他们一派练丹。话说，这历朝历代的皇帝，福享多了，想要长生不老，炼丹的也不在少数。只是那日最可怕的倒不是这个，是我正要偷偷出去的时候，听到那身后的塔里面，传出一声女子几乎撕心裂肺的吼声！那声音哦，几乎就跟凌迟似的。”说到这里，安在和抖了抖身子，似是见到了一般，“往事不堪回首，三儿，你还是千万别往那里去，那个地方啊，邪门得很。”

　　他又扭过头去看着苏慕白，“你说，一个道士扎堆，炼丹的地方，咋的会有女人的尖叫？”

　　“所以他们在用无头鬼炼丹？”苏幕白顺着安在和的意思理解道。

　　安在和摸摸胡子，感觉孺子可教也地点点头，欣慰道，“叔见多识广，听叔的没错，和鬼怪有关的东西，碰不得。”

　　***

　　苏幕白往义庄的方向走着。

　　颀长的身姿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鬓边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飘起。

　　这塔在梅林镇以东，他要去，也得坐马车去，那地方闹鬼，晚上也不适合在那里呆。要去也得明天去。可是安在和的话也在他的心里萦绕着，和鬼怪有关的东西，碰不得。

　　人烟稀少的小道上，不由自主地，他的嘴边就绽开了一个令人难以琢磨的笑容，可是他偏生就是有些喜欢啊。

　　南大街还没走完，就见一个胖子跐溜一声从赌坊的帐子里抱头滚了出来，“哎哟哎哟”地叫唤，见没有人追他了，他将双手一放，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杆，不大不小地声音对着那赌坊忿忿道，“不就是一两银子，至于么？！娘西皮！你挣着那一两银子能上天还是咋地？!小里小气。”王二打了打身上的尘土，回头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苏幕白似乎也有些诧异，步伐轻快，笑道，“师兄。”

　　对苏幕白，他的内心是复杂的。他讨厌他，因为他长得好，又能干，受足了十里八乡的女人欢迎。要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收尸的，都少姑娘要倒贴了去。不像他王二，虽然也有本事，可是长得不好，都没有姑娘愿意看他一眼。他也喜欢他，好歹也是自己的师弟，怎么着也是一半亲，相处时间不多，他却也帮自己背了许多黑锅；再者，在梅隐镇里过得比他王二差的不多了，苏幕白就算一个。

　　王二正这么回忆着的时候，就见着苏幕白朝自己走来，虽然衣衫破旧，整个人也有些营养不良般的清瘦，但是气度极好，面相又好看，尤其是那一对眼睛，清澈得就如同一汪潭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像是腰间绑上一把剑就能闯荡江湖，“我有事找你。”

　　“咋的？啥好事想着师兄我啊？”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却只听苏幕白似乎在说“家里有一个肉包子你帮我吃了罢”一般，如同小白兔般笑道，“师兄，停尸房里还有一尸，你帮我将她收了罢！”

　　“你小子，师父叫你收的，你为啥不去收？”王二看了一眼别处，又转过去看他， “有什么好处？”

　　苏幕白在褡裢里搜了搜，顿住，怎么着也只搜出三枚铜板，虽是不好意思，还是挺直着身子递了过去，“给你。”

　　“嘿我说你这小崽子，是当师兄没见过银子还是怎么，为了三个铜板给你去收尸……”

　　“师兄，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叫做给我去收尸……”苏慕白的情绪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小心贴近男子耳边，轻声道，“我跟你说，那人还活着。”

　　“什么？”王二大惊，却也知道不应该大声说话，拉了他一把过来，“还活着？！”

　　“所以，这么大的事我是拿不定主意的。”苏幕白一丝不苟地看着他。

　　王二咂了咂嘴，这句话他爱听。

　　他学师父那样抽了一口烟，在地上啐了一口，用脚磨着，“活不成。”

　　“什么？”

　　“是昨天那具吧？”他道，脸上带着似乎见过了许多人事般的沧桑，“就跟你说实话吧，这是我从大户人家抬出来的，开始不让看，估摸着就是要她一个死。我们收了银子，这个殓就一定要入成。”

　　若是那人还真是有一口气在，以后那张大官人找上门来，那他可就有的受了。王二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是啊，这个殓，一定要入成。再说，收尸人答应过的事，那就是阎王生死簿上定了的，”苏慕白定定道了一句之后，突然又泄了气，“只是那怎么办？”似乎想起什么，他看了看天道，“最近听说望郡珍宝斋再高价收购一批古董，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师父房中那柄巨剑，当年师兄偷偷将它……”

　　话还没说完，就只见一根烟杆子横在他的面前。王二疑了疑，见苏幕白脸上那抹干净的笑，这小白倒是长进了？还知道先礼后兵了？这弯弯道子一定是范师傅教的，他心里一默，然后想起那柄巨剑来，那可真是个好东西，估摸着还是个古董，当时自己咋就把它当废铁偷偷给卖了呢？卖了就卖了，还偏生是给苏幕白撞见了。

　　“你还小，今这出你记着，日后说不定你也要做，师兄今天就先给你做个榜样。”说完王二从他手里拿过这三个铜板，末了觉得不够，看了看他，然后将他的褡裢也拿上，点起烟杆子，晃晃荡荡地就往义庄去了。

　　王二的脚步很快，苏幕白从来没有见他走得这么快过，虽是晃晃荡荡像喝了酒一般左摇右摆，可是那架势，却是真有些虎虎生风。

　　到了义庄中那桃树之前，他转过头来对苏幕白说，“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就出来。”

　　看着他走进停尸房的背影，苏幕白觉得，王二从来没有这么高大过。

　　***

　　日头当中，照得人有些发晕。

　　王二出来的时候黑着一张脸，“你丫骗我，哪儿有活人，都死成那副模样了，咋活得了？”

　　苏幕白有些惊讶，“明明还活着……”

　　“死啦，”男子擦擦手，“就算是方才活着，现在也死啦。不过我将那具尸体弄得恶心了些，尸我就不收了，留给你，作为第一次锻炼。”拍拍他的肩，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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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