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药铺》落十七

15、第十五章 太岁

　　马儿欢快地打了一声响鼻，铁掌踏过一层一层荒草，白色蓝色的布料撒在马的侧身，哒哒的声音在这山头响起来。

　　“你说那食发鬼还没死？”苏慕白拨开挡住脸的一丛草，手经过蓝色衣裳，握住缰绳。

　　总是西子这副模样，他也没有把她当成女人看，全当是抱个老人家积德行善了。这不是今天一早对方说要来找霜降塔，他也就麻溜地来了，让对方没有遗憾，心甘情愿地进入轮回才能修好真正的鬼道啊。

　　没有了眼前布料的遮挡，西子似乎有些不习惯，努力要把眼睛藏在头发下，可是眼中还是映着苍天的树木和那枝桠间透出来的蓝天白云，“这大金刚印又不是神物，让她暂时消失已然不错了。过不了多久她还会再生，只不过再生出来的时候大概就是一堆头发了。”

　　实在没有地方躲，西子微微瞟了一眼身后，然后倒在对方怀中，将自己的眼睛埋在他的衣袖下，蹭得他浑身僵直，心里直念着阿弥陀佛，“使不得使不得，西子，这……”

　　“别动。”

　　“……恩。”苏幕白闭上眼睛，喉头一动。然后咔嚓一声折断了旁边的一根树枝。

　　眼不见心不惧。

　　西子也不解释，闭着眼睛双腿在马肚子上轻轻一打，“驾。”

　　“喏，给你。”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杈递到西子面前，西子露在外面的半边眼睛被一簇零星破落叶子掩盖，她有些愣神，“这是做什么？”

　　只听身后带着磁性的男声传来， “如果阳光刺眼睛，可以用这个挡挡。”

　　“实话。”西子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

　　“哈哈……哪儿啊，这就是实话。”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苏幕白双眼一闭，有些绝望，“山上说不定有山民你拿着树杈遮住脸待会别吓着人家。”

　　西子将手一拂，哼了一声侧目向他，纤长的睫毛往上微微挑着，坐起身来，一把将那树杈塞回他怀里，“深山妖怪多，喜欢吃人，还是你留着用。再说，这座山上，怎么可能有村民？”

　　苏幕白听到后句，只觉得西子的声音像一块千年寒冰一样散着寒气。

　　“我们到了。”

　　眼前是一条颇为宽一点的山路，路的尽头是几间立在山林间一动不动的小屋子，一阵死气迎面而来。西子扯开苏幕白的手，翻身下马。“走吧，阿枣就不带过去了，怕他吓着。”

　　苏幕白怔怔地看了远方一眼，下马，将阿枣绑在树边，拍了拍它，“阿枣，你这只蠢马，在这里等等。”然后转身跟着西子走过去。

　　苏慕白一路看着眼前女子“修长”的背影。

　　怕马吓着，这是一点都不怕他吓着啊。西子这么关心阿枣，难道这马长得比他好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应该也不会。

　　青山巍巍，流水潺潺。

　　这扑面的死气，比义庄还重。

　　“这是霜降塔？”苏慕白皱了皱眉头，在西子身后四顾问道。他可没有见着塔，就是连高一点的房子都没有见着。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他却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西子，你不是说城西河头吗？哪里来的城西？这里也没有河……”苏幕白一个劲地在后面唠叨，眼睛却一直盯着阴气最盛的方向。

　　那里是一所房子，和其它的房子没有任何不同，周围青苔绕着墙根，瘴气同黑烟一般从墙壁四周绕到屋顶，层叠升起，“西……”

　　他正一边想事情，一边唠叨，胸口就碰到了一个什么物体。只见西子站在他面前不到一只手指头的距离，过近的距离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她冰凉的手指顶住他的胸口，示意他不能再往前走了，“走不动了。”她看着别处道。

　　苏幕白见状，先是双目大睁。他可还没有想到，这女鬼还有主动示弱的时候。然后一种变态的快乐从他的心中升起。是啊，再怎么是只鬼，她也是只女鬼，也是有柔弱的时候的了。想毕，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转身蹲下，爽快得很，“上来吧。”

　　心情好了，他的话自然也更多了起来，“西子，你上回在停尸房里不是还能飞？”

　　“哦，我不是不想背你啊，我就是好奇……”

　　“往前走就好了，别废话。”西子懒得理他，指了一个方向，“我渴了，想先喝点水。”

　　苏幕白看着那房屋上掉下一半来的茅草，初步估计了一下那屋子荒废的时日，有些为难， “这屋子荒废了很久，就算有水也不能喝了。”

　　西子眼睛眯成幽幽黑色的一条线，“闭嘴。”

　　苏幕白心下是有一丝无奈的，怎么自己每次对这女鬼好，都被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叹了一口气，一把将门打开，灰尘就扑簌簌地往下掉下来。

　　苏慕白一手捂住口鼻，一手将西子头上的布往下拉了拉。等到灰尘消散，他才好奇得看着眼前。

　　这屋子经久失修，屋顶上都漏了好些窟窿。他按着西子的要求一步一步在屋子里头逡巡，检视着四周的物件，“真是奇怪，这里明明有房子，物件齐全，还有山有水，可是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你说这里？”西子下来，捣鼓着布满灰尘的桌上的一个水壶，不带感情地回答道，“都死了，怎么会有人敢上来住。”

　　“死……了？”苏幕白赶紧上去阻住西子去拿架子上的夜壶，再怎么埋汰，也不能这么乱吃东西。

　　西子将屋子里能装水的东西几乎都翻了一个遍，最后终于放弃，走到苏慕白面前。

　　“对，死了。”西子勾起一抹笑容，将手放在他面上，轻轻一抹，几道泥水印子就这么在苏幕白脸上现出来。

　　女子的瞳仁里，苏幕白脸上的泥浆缓缓变成血红的鬼符，快要碰到男子肩膀的两只鬼见到，暮地一叫，飞快往外面逃去。“走吧，去塔里。”她缓缓道。

　　霜降塔离那村落不远，只是之间的路程太难走，全是巨石。

　　“西子，那你说这些人死和那塔里炼丹有关系？”苏幕白爬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累得有些喘，头发沾在红扑扑的脸上。

　　冼西子的眼睛里是没有人能看清楚的情绪，“有关系。一年前，丹鼎派为一个位高权重之人炼长生不老丹，为了保证丹药的效果，特地找了一个风水宝地，并且将那里为数不多的居民杀了祭炉。这些人就是被祭炉的那一批。”

　　“可是事与愿违，那丹药似乎没有被练出来。”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苏幕白攀上一块齐人高的石块道。

　　只听背上的女子一笑，“见是没见过，但是能闻出来。”

　　“闻？”他一直辨不清西子的身份，如今仔细一想，西子嗅觉这么灵敏，难道是只狗精？

　　“到了。”西子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苏幕白也往前面看去，零星巨石之后，是一块比较空阔的地界。那里原先当是有一个巨大的建筑，但是被拆除了，四周只残留着一些碎木头。木头上的漆都还保存得较好，约摸拆也是近几个月的功夫。

　　“这里就是了？”

　　西子踏在一块巨石上，再轻巧跃下。她径直往前走去，指着一块已经开始生着荒草的地方，“那里，就是它的旧址。这座塔的地基挖得很深，总共十层，露出地面的是八层。还有两层埋在地下。”

　　“那你闻到的，是那地下两层的味道？”苏幕白仍在猜疑她的身份。

　　“自然是的。”走到面前，西子停下，蓝色的裙摆转了半个圈，女子朝向他，向他走了一步。

　　苏慕白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却不料女子只是与他擦身而过，一步一步围着这里呈圆形走着，“自古练丹，尤其是长生不老丹，易出变数，而这个变数，估计出得很大，他们连宝贝都忘了带走，并且还不敢挖。”

　　苏幕白有些累，直接大剌剌地在地上盘腿坐下，“我们这次来，是来挖宝贝的？”

　　“唔。”

　　“那他们不敢挖，你就断定我敢？”

　　“非寻常人，自然敢。”西子眉梢一挑，笑容玩味。

　　苏幕白一愣，有些不知所以，“西子，你在说什么？”

　　西子蹲下身去，蓝色的裙摆披了一地。她摸着地上一块像窗棂一般的木头，“别装了，寻常人见了我这副模样，就算再心善，也一定会请道士好好将我送走。你不仅不把我送走，还事事依着我，这实在是有些难理解。”

　　“寻常人去买马，去寻常市镇买就好了，不会连夜赶去扶风，再牵一匹马回来。这是其二。”

　　“其三，寻常人扛两大袋行李，就算是个绿林巨汉，也是有些吃力。就算不吃力，至少足下的脚印不会这么浅。你说，这些算下来，你还是个寻常人？”

　　“不敢不敢，”苏慕白低了低头，似是虚心，“万物要离世，也至少要心甘情愿不留遗憾，扶风的马是举国上下最好的马，我想着你会高兴。至于那脚印，我需得承认幼时是学了些功夫的，只是会些功夫也不能说我不寻常不是？”

　　“无需这般辩解，我冼西子认定了你是这样的人，就算你不是也是。可是，就算你真的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她站起来，走到苏幕白跟前，微微前倾，勾起男子下颚，“放心，我也是不会叫你去挖这个东西的。”

　　“嗯？”狭长的眼眸中顿了一顿。苏慕白更加苦恼了，这只女鬼，不仅脾气不好，还十分不讲道理。

　　一只冰凉的手抓起他的手来细细看着，西子眼睛里的温度逐渐消失，“你以为上一批在这里炼丹的全是酒囊饭袋？魑魅魍魉齐全，都还落得个落荒而逃的下场，何况是这次只有我们两个。”她直起身来，“城西河头，霜降塔下，向来不是寻常人可以轻易进出的地方。”

　　西子的视线缓缓聚焦在苏幕白身上，弯起一抹笑容，“啊，起初要你做的事情，今天可以做完它了。”

　　城西河头，霜降塔下，左数第三面墙，从左往右走三步。

　　苏幕白很久都没有挖过地了，于是这次做起来，十分生疏。生疏也好，一生疏就有时间思考。

　　霜降塔已毁，冼西子本来就知道几乎不会有人知道霜降塔，为什么在救命的时候要他来这里？明明就是希望渺茫。若不然就是只有找到这个塔，才能救她？如果是这样，又是什么能救她？

　　然再或者说，这个人是在赌。赌自己的命，如果他找不到霜降塔，或者说他找到了塔，却根本不搭理她，她就没法长时间存活。如果又是这样，她赌的是什么？是什么让她能这么淡定地判断他就是会救她？并且还可能找到这座塔呢？

　　苏幕白百思不得其解。

　　挖到一半，一只蓝色袖子挡住他握住的铲子。西子看到什么一般，笑，然后从那土中扯出一包东西，丢给苏幕白。

　　他看了，那是一块手绢，里面有一锭金子。那金子在太阳下发着光，他眯着眼睛在阳光底下照了照，这还真是金子啊，只是那金子底部刻了一个小小的花案，画技不堪，莫不是假金子？他想道，“西子，你这金子是哪里来的？”

　　没听到回答。

　　垂眸一瞥，苏幕白就怔住了。只见西子浑身无骨地跪在那片山地坑中，半晌之后将脸也放在土地上，接下来，就是长久的咀嚼声。那女子手中抓着的是土壤底下嫩白的皮肤，皮肤旁边是一只破碎的袖子。

　　西子……在吃人？！

　　苏幕白看了，差点要吐出来。

　　半晌，见她终于把头抬起，脸上还带着土，苏幕白才微微恢复了些脸色。

　　“可以了，走吧。”西子道，然后一手发力，似要把土里的东西拽起来。

　　怎么的？吃完了不够还要带走？！再不出意外的话，这尸体是要他拿吧……苍天，最近这只鬼都在挑战他的底限啊。

　　这还没抒发完自己的感叹，一个肉一般的触感就在苏幕白手上生出来。

　　苏幕白定定一看，咦，怎么没有血？只见手里是一个比腰粗的淡黄色物，外皮有些坚硬，白色的部分嫩白如肉，细腻光滑，刚刚被西子咬过的地方，有些粘液渗出来，溢到他的手上。

　　“怎么？不认识？”西子扯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

　　“这是？”

　　“这是太岁。”然后她走上前，从那太岁身上掰下一块放在苏幕白嘴边，笑道，“试试？”

　　苏幕白合上眼睛和嘴巴，就像一个得道僧人一般，坚定摇头。

　　二人骑在马上，苏幕白觉得隐隐有些不安。不对啊，这身后的感觉，怎么这么渗人，他一回头，那山头安静得什么都没有。一丝风吹过，阿枣有些慌乱地蹬了蹬蹄子，往山下跑去。

　　而在他们身后，地面缓缓地冒出了一层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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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太岁也叫肉芝。
肉芝状如肉。附于大石，头尾具有，乃生物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本草纲目
道士塔还没有完，这只是一个小楔子，再过几章它还是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