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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手刃 ...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李檀眼中的惶恐竟也一点一点消下去,他似真明白了甚么,忽地笑了一声。

      宣德帝听出他笑声中的冷意,眉头略皱了一下。他触及到李檀的目光,说:“为甚么这样看着朕?”

      “臣若是求皇上放他一马,皇上能开恩么?”他的声音是近乎水一样的冷静。

      宣德帝说:“文骞生前一心想要收复南地,朕以为你是知道的。”

      “臣知道。可岳先生对臣有恩,臣答应过他,要会护岳渊周全。岳渊随臣多年,臣知他心性赤真,上天难得,断不能做出谋逆之事。淮王公有意让他回去继承王位,可他也同岳先生一样,从未过贪恋权势。”李檀一字一句地跟宣德帝讲来,道,“他曾三番四次舍命救臣于危难之间,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李檀。……如今皇上教臣除掉他,可臣非草木,又如何下得了手?”

      “古往今来,哪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李檀,你就是这样的命;你要想成大事,就必须舍断一切,专心无二。岳渊始终是个隐患,你能保他赤真心性永远不变么?在宦海中浸淫多年,变节的人还少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怕我李檀也不过是皇上您脚下垫着的一块枯骨罢了。”

      宣德帝眼帘阖了半会儿,他合上佛经,扔下佛珠,端正地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望向李檀。

      “朕一直以为,你是最了解、最懂朕的人,你一直想做的事,亦是朕想做的事。朕在位数十载,无一日不在想着收复南地,成大一统之业;是天护佑我大祈,让南地王廷内部分崩离析、日渐衰颓,本以为收复南地指日可待,可偏偏活了个岳渊,能让南地死而复生的岳渊……放过他,再要看到天下一统,朕得等多少年?朕还能等多少年?”

      李檀颔首:“南地势大威重,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纳入皇权当中。就算不是岳渊,也会有其他人,可无论是谁,收复南地的事至少要再等十年,甚至二十年都不过分;……这些年大祈与越国交战不断,元气大损,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起内乱了。皇上待之南地内患,正如越国待之大祈内忧!”

      “朕无意大兴干戈,所以才想了这法子。岳渊是淮王公嫡亲的孙子,若他因故而亡,淮王公必会因感伤耗损命格,等他去了,南地王廷势必动荡;他们谋权夺利间,正是朕坐收渔翁之利时。”

      宣德帝似乎起了劝诫李檀的心思,仿佛杀个人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命令罢了。
      他循循道:“爱卿,朕给你今日的荣誉和地位,就是要你和朕共成此功业——!百年后,丹青史书上,朕是千古的帝王,你就是千古的功臣。可名垂千古之人,又有哪一个是心慈手软的呢?”

      李檀说:“……臣何曾想过名垂千古?是皇上贪痴了。”

      宣德帝却没料到李檀会为了岳渊敢说出这么大不敬的话,从前他在御前,说话总能教人顺心。

      宣德帝声音冷下来:“做,相印、侯位都是你的,谢清也会成为太子;不做,朕也不强迫你,只要你肯脱下这身官袍,废止所有新政条令,朕放你离京;不过你的母亲、还有李念一干女眷留在京都替你偿罪,生活想必步履维艰。如何抉择,爱卿自己看着办罢。”

      话说至如此地步,李檀不会傻到认为宣德帝这番话当真是一怒之言。
      李檀看得明白,宣德帝是忌惮了。他龙体欠安、时日无多,之前给了李檀的宠信都要一点一点收回来,好为日后巩固新帝皇权做准备。

      他不会立谢清为太子,宣德帝中意的人一直是景王谢容,不然当初他不会召谢容入京。

      但他不知道,那时若不是李檀在暗中布置斡旋,帮助吴王谢庸也回到了京城,分下谢容的锋芒;继而又将天枢营分予谢容掌印,助他在京都站稳脚跟……谢容早就被他自己的父亲推向了明枪暗箭都要针对的风口浪尖,到京之后还能如此安逸么?

      李檀静默了很久,宣德帝却也不着急,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终于,李檀说:“臣只求,皇上能让岳渊回到故乡……安葬……”

      宣德帝笑了,说:“朕答应你。能让大司徒带着他的尸首回去再好不过。”

      李檀低首告退,扶着自己跪得麻木的膝盖起身。不想宣德帝拍了拍手,对他说:“没了岳渊,你身边正缺一个得力的帮手,朕这里倒有一位合适的人选,以后跟在你身边,也帮朕多提携提携他。”

      一个高大的身影扶着刀柄走进来,身上穿俊利的武装,袖口束以护腕,刀是“秃鹫”专用的鹰头刀。

      李檀转头看向来者,一下容色惨变。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关饮江。

      李檀犹然记得当初关饮江传皇帝命令、要他褪官袍负荆入宫的时候,宣德帝还在感叹本以为关饮江会念及往日恩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朕看错了人”。
      ……宣德帝分明知道关饮江与他不合,如今就拿关饮江来掣肘监视他。

      李檀看着宣德帝,此生便没有哪一刻能比此时更让他恨得了。他咬牙道:“皇上是拿如此宵小来折辱臣的么?”

      “宵小?”
      宣德帝看了关饮江一眼,听见这样的话,关饮江脸上波澜不兴、毫无变化,仍然带着一股近乎死寂的恭敬,仿佛这份恭敬已经融进他的骨子里。

      宣德帝肃声说:“饮江武状元出身,又是朕的乘龙快婿……你当着朕的面,如此轻辱皇亲国戚,当真是好大的胆——!”

      关饮江提刀拜首:“请皇上莫怪,是饮江不成器,未能入相爷青眼;日后还请相爷多指点,饮江一定勤勉上进,不让您失望。”

      李檀闭了闭眼,额角的青筋慢慢隐下,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滔天怒火,复得清明,道:“……臣领旨,谢恩。”

      祈福仪式之后,大司徒王易就告辞启程了。

      李檀知道大司徒离京之日,就是岳渊蒙难之时,派人一直婉语牵留。王易始终还是想将岳渊带回南地去,见李檀松口挽留,隐约觉得他可能有放人的意思,索性多在京都逗留了半个月。

      这天关饮江带来皇上的口谕,宣德帝望他勿要优柔寡断,尽早动手,以防夜长梦多。

      李檀笑着问他:“皇上中意甚么时辰动手?”

      “月十五。”

      月十五,是黄道吉日。李檀叹笑了一声:“那是本相的好日子。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

      到了这天,关饮江合刀在府外等着李檀。

      李檀厌透了他,不许他入府门。关饮江竟也无怨言,风吹日晒地站在门口候传。
      承乐公主知晓后心疼得不得了,对李檀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扬言要去父皇那里告他一状。关饮江总劝她,说自己从前跟错了师父,现在还能回到李檀手下做事不易,让承乐公主不要让他夹在中间为难。

      承乐公主悻然答应,只将此事令人往神威侯府扇了扇风,希望李檀能知她夫君一片诚心,日后能好好善待于他。

      关饮江听说了这件事,心中不禁期望着有一天李檀能对他另眼相待。

      没过多久,李檀从府里出来。他今天特意穿了件儿红袍子,衬得他的脸皎月一样的白,眼睛灿然生辉,姿容俊美无双。

      关饮江策马行在后,跟着他来到一处别业,等李檀跳下马车,他才将这座别业看得清楚。这里很幽静,园亭楼阁一应俱全,四处可见张贴了大红刺目的“囍”字。

      关饮江以为李檀故意拖延着,不去见岳渊,反而到这里来参加喜宴,正要出言,却见门内走出来一个红色的身影。这人正是岳渊。

      岳渊只先注意到李檀,上前执起他的手,眼睛情态缠绵。也不知说了甚么话,李檀雪白的脸上染了些烫人的红晕;岳渊便笑得更开心,低头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关饮江如遭雷叱,握着缰绳的手都僵了。原来岳渊早就……得偿所愿?如今是在做甚么?他们要在这里成亲么?

      僵硬过后,他猛地反应过来,讽刺地笑了一声。他不自觉地仰起下巴,心里一阵痛快,眼见着岳渊的笑容,觉得他可怜至极。
      他还在做着美梦呢,却不知李檀今日前来根本不是为了成亲,而是为了杀他。

      岳渊转眼间瞥见这处还有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有些疑惑地说:“关……驸马爷?”

      他这几天倒是听说了皇上将关饮江塞给了李檀,他见李檀肯将关饮江留下,定是因关关幡然悔悟才会如此。他总还记着往日生死与共的情分,如今见到他,竟也能平淡地请他进来喝一杯喜酒。

      关饮江进是进来了,岳渊也不免拉着李檀问:“他为甚么会来?”

      李檀神思恍惚,只一心握住岳渊的手。待岳渊晃他,再问了一遍,他才勉强扯起笑容回答:“成亲总要有个证婚人,是不是?”

      岳渊笑了笑,说:“天为证,地为媒,咱们在一起,与俗世间平常夫妻一样,没甚么分别。”他反握住李檀的手,道:“不过……你考虑得也周到,有个证婚人更齐美了。”

      他却没有疑心甚么,只因当初因着关关的缘结才与李檀相识,有他来做证婚人也不无道理。

      岳渊之前还想好好置办一个喜堂,李檀说不必麻烦,两人便讲好只行结发礼即可。

      关饮江随他进去,就见燕行天、燕秀秀都在这里,其余还有些下人,虽算不上热闹,但也是个合格的喜宴了。

      燕秀秀见了关饮江,暗恨生火,嘴巴毒得厉害:“驸马爷到底哪里来的脸到这里的?”

      岳渊说:“来者是客,不许无礼。”

      燕秀秀看着岳渊的肃容,抿了抿红唇,忍不住地想泛泪花。她知道今天对于岳渊来说是大喜的日子,不便再惹是生非,随即敛了声,转身大步走开了。

      李檀淡声说:“燕统领,一会儿你跟驸马爷好好喝一杯。”

      燕行天沉着眼睛应声:“属下明白。”

      等简单拜过了天地,岳渊就迫不及待地引李檀到他亲手布置的喜房当中。结发礼需在喜房当中举行,由证婚人在侧,故而关饮江也随进了来。

      这时候天已经大暗,微风潇潇,不见日月。房中的红烛曳然燃烧着,岳渊乖巧地坐在李檀身边,手旁红瓷儿杯中斟满合卺酒。

      关饮江递过来锋利的匕首,眼中意味深沉。李檀迟迟地接过来,握着匕柄的手不禁颤得厉害。

      岳渊挑起自己的一绺发,递到李檀面前,轻轻靠近他说:“你高兴么?”

      “……高兴。”李檀轻缓一口气,闭了闭眼睛,仿佛甚么惊涛骇浪都被他压在眸底,重新张开的那一刻只有风平浪静。

      刀锋一侧,这一下却比往常哪一次用刀都要果断利落。

      关饮江接过落发,在断处系上红绳。李檀紧接着就割下自己的一绺鬓发,关饮江照例系上。两段青丝轻缠团在一起,装到锦囊中,拉紧口儿,结结实实地封在一处,再不分离。

      关饮江将锦囊交回给李檀,李檀就低头仔细地系在腰间。

      岳渊有些不乐意:“合该有两个才对,我也想要。”

      李檀笑了笑,声音有些轻哑:“我以后会好好带着它。”他转而拿起一旁的酒杯递给岳渊,道:“该喝酒啦。”

      岳渊有些别扭地看向关饮江:“关关还要待在这里吗?”

      “不该了……饮江,去外面吃宴。等喝完这杯酒,我亲自赏你喜钱。”

      关饮江会意,不再多言,点头退下,却也只在门外守着,没有离去半步。倚靠在八角门下的燕行天看见他出来,迎上来说:“驸马爷,赏脸陪在下喝一杯?”

      “我有要务在身,不敢玩忽职守,望燕统领谅解。”

      “放心,到时候会让你验明正身,跟皇上交差的。”燕行天上前,一手捉住他的臂弯,一手扶住鳞刀,说,“驸马爷,留些情罢。”

      关饮江看着他的鳞刀,迟疑片刻,终是跟着燕行天去庭中喝了杯酒。

      岳渊见关饮江出去之后,眉眼间兴意浓,弯臂勾过李檀的胳膊,一下将他扯得极近。

      他笑嘻嘻地说:“我听别人说,喝过合卺酒,新人就会‘合二为一’,再也不会分离了。”

      李檀笑着将交杯酒一饮而下,岳渊亦然。可是喝完,他就皱了下眉头,疑惑道:“味道怪怪的,这是甚么酒?”说着还闻了闻杯子,也不及他细嗅,就教李檀夺过去。

      “好了……”李檀将酒放远了。

      岳渊全心全意都系在他身上,也不再管那酒如何。他坐得板正又乖巧,闭上眼睛,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说道:“接下来,你该做甚么了?”

      许久,都没有听到李檀回应。他睁开眼,看见李檀眼眶泛红,眸间闪动着些波光。

      岳渊笑了,捧住他的脸,倾身上前吻了吻他的眼睛。

      “你该亲我了。……这样好的日子,可不要落泪。”

      “阿渊……”

      “恩?”

      李檀贴近他,唇掠过他的额头、鼻尖,细细吻着他的唇:“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好啊。”岳渊教他亲得陶陶然、醺醺然,含混不清地应着声,按住他的头加深这个吻。心满意足之后,他退下来,看着对方莹泽的唇,还有湿润的眼睛,笑道:“你想说甚么?”

      李檀偎到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前些天跟智觉和尚谈论佛道,他说我犯刀兵劫,会尝业果。”

      “他胡说八道呢。”岳渊哼道,将他揽到怀里来,“别听他乱说。”

      “我自是知道,提起湛金枪之后杀得每一个人,我都不后悔。”李檀徐徐道,“我有今日的业果,非刀兵劫所致,皆因我固执己见、一意孤行;我自以为的重信重诺,日久天长,就积成了负累。”

      “……回京之后,我忙于公务,费心筹划新政,细细回想,竟无一日侍奉于娘亲膝下;对姐姐更是关怀倍少,令她一个人在宫中孤苦过日。我亏欠她们的都不知该如何偿还。”

      岳渊说:“你又不是铁浇铸成的人,怎能甚么都兼顾得了呢?你还有我,我会帮你好好照顾她们的。”

      李檀一下捏紧了手指,侧头埋进他的肩窝处。岳渊刚刚喝过一杯酒,也不知这是甚么酒,竟教他觉得有些飘然醉意,他抱住李檀,低声询问着:“我们去躺着罢?我好好听你说。”

      李檀不动,岳渊也只好强撑着精神陪他。很久,才听他闷声说:“我终不能再撇弃她们,也不能让我李家两代人的心血功亏一篑……阿渊……”

      岳渊忽然哽住声,腹间急剧蔓延四肢百骸的剧痛令他神思一阵空茫,眼睛越睁越大。

      李檀离他太近了,他甚至都看不到他的脸,低下头,只能看见那把刺入他腹间的匕首。岳渊今日特意穿了件朱赤色的衣衫,色同喜袍,鲜血一股一股流出来的时候,都不明显,仿佛和这漫天的喜色融为一体。

      “李……檀……”

      兵器的冷硬刺入血肉,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份硬度和温度,可渐渐地就感觉不到了,他连捂住伤口都不会,满目震惊地望着不远处的红烛。

      只觉得那灯火忽地长成一丈高,火舌舔舐着纸窗,整间屋子都燃烧起来,浸在鲜红的火海当中。再定睛的时候,烛光又重新缩了回来,好似一切都恢复原样,红烛是真的,腰间的疼也是真的。

      李檀贴住他冰凉的唇,手指寸寸掠过他的脊柱。

      “为、为甚么?”岳渊好似清醒过来,可也不知为何,竟连推开李檀的力气都没有。他皱起眉头,眼眶中涔涔流溢出泪水,说:“我做错事了吗?是我做错事了吗?……你告诉我,我会改的,为甚么……?”

      “好疼……李檀……”

      “马上就不疼了。”李檀摸到一处穴道,陡一用力,怀中的人就像荒山一样倒压下来。

      李檀接住他的身子,睁大了眼睛,好好地看着他的容颜。他没有流泪,怕模糊了眼,就甚么都看不清了。

      等过了一会儿,李檀反刀割伤自己的手臂,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与岳渊流出交融,已分不清是谁的,满目都是灼灼的红色。

      “阿渊,我会还给你的……我会还给你的……”

      他似没了力气,猛地携岳渊一起倒在血泊当中。燕秀秀闻声进来,不禁尖叫一声,杏目里全是惊恐和泪水。

      关饮江和燕行天听到动静,疾飞赶来。

      甫一进门,就看见燕秀秀抱膝蜷缩在角落里哭泣,她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已经全然惨白了脸。

      岳渊倒在李檀的怀中,腹部还插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地上的血淌了一地。关饮江皱起眉,俯身去探他的脉搏和呼吸,果然已经死了。

      李檀怔愣了片刻,忽地想起来智觉和尚给他讲得一个故事。他拢了拢岳渊,低头亲吻着他的额头,轻声念着——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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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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