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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05 ...

  •   故事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薛鲲的爹是大侠客,十四喋血入江湖,摘下了不知多少仇人头。等到老了,他发现提起他的人越来越少,但受过伤的腰背越来越痛,两只袖子也越来越空。薛大侠只得带着独子寄人篱下,说是客卿,实乃食客,他最后那点侠名,刚好还够换主人家一具好棺材。
      卢峥的爹是栖鹤城里的巨贾,八岁就沿着长言溪贩果子点心,磨秃了不知多少算盘珠。到他六十大寿那年,小提篮发达成了百里铺、万顷田,逢人就作揖的卢猴儿成了说一不二的卢员外。就连后宅也格外气顺,泼辣老妻刚去庙里吃长素,十六岁的美妾就替他生了个白胖儿子。

      若薛鲲和卢峥是主角,似乎有好多人性幽微的故事好写。
      薛鲲本该阴沉孤傲,他既是豪侠之子,又怎么甘心被人当仆从般使唤?而濯秀山庄崛起,卢员外送小儿子上山,沈霄悬却一眼相中了随行的薛鲲是个练武的好胚子,卢峥在武道上庸庸碌碌,心里又怎会没有妒恨?
      但真相偏偏就是这么乏味。
      卢峥是老来子,别的兄弟姐妹早就长大成人,家里和他岁数差不太多的只得一个薛鲲。打会走路,卢峥就缀在薛鲲脚后,小狗子般跟进跟出。薛鲲虽跟亲爹在江湖上受了几年霜刀风剑,但在卢府吃得饱穿得暖,还平空多了个粘人弟弟,没机会生出阴暗,倒练就了一身与年龄不符的护犊子劲儿。
      他俩虽不同姓,但比黄大和黄二还要更像亲兄弟,连架都很少吵。

      要不是这样就好了。
      要不是这样,卢峥现在就不会这么伤心。

      我走后不久,薛鲲便落了最后一口气。
      待他移棂谢王庙那天,贼老天非但没泪飞顿作倾盆雨,反倒一跃入了盛夏。
      骄阳既如火,孝幔便不好再比作雪。
      孝幔像噩梦里无论如何也答不出的空白考卷。一入谢王庙,焦灼逼问的白光就刺得我心虚气短,把之前编好的鬼话忘了个精光。

      卢峥的声音已嘶哑得像吞炭自毁过,但还在迎来送往,凭吊的客人劝他保重身体,他只笑笑不说话。
      轮到我时,便把那笑笑也免了。
      不知那天薛鲲还来得及对他说了什么,我只知道闲话跑得快得像长了八条腿儿。之前我帮着打理凤畴营中军务时是人见人爱的秦大师兄,大家什么都找我商量,现在我卷铺盖出营门,都没人来搭把手。
      卢峥是濯秀诸子里脾气最好的一个,这辈子也没吹胡子瞪眼过,但为了鲲哥,他也对我挂出了张冷脸。

      沐兰田一系放下帛金便走,我却没那么识趣。我乘人不备,缩进人群里,又吃了好些白眼,总算等来了那家伙。

      他如今还跛着,为了能站得稳,受伤的那条腿反要踩得更用力。
      佛号低喧,金纸飞灰,沈识微走向灵前。
      他被沈霄悬赶出大堂时跛得狼狈不堪,但现在却一瘸一拐出点悲壮来。
      薛鲲缠绵病榻良久,除了卢峥,人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的哀戚其实已不那么浓,那么新鲜了。
      但久未露面的沈识微一至,大家似乎又都想起了些什么。
      也许是想起了薛鲲怎么死的。
      也许是想起了薛鲲其实不该死。
      一张又一张的脸抬起,一双又一双的眼睛转向沈识微。
      谢王庙屋顶下盘旋的莫名惆怅似终于找到了将领,纷纷跟上了那不匀但坚定的足音。

      挺好,这厮唇红齿白,好像比上次见面时还胖了点。
      我心头苦笑。
      怎么搞的?我俩又没分手,怎么他像成了EX一样,只有在熟人的红白喜事上才能遥遥望上一眼?

      客人和和尚都在主殿,我见配殿无人,顺手牵羊了串纸元宝想去看看阿曲。向曲既彪且炸,人缘远不及薛鲲和卢峥,我和沈识微不能来,不知还有还有别人记者他。
      刚把纸元宝挂在棺材的一角,我还来不及想想要说什么,就听有人推开偏殿的门。
      我吃了一惊,往棺材后的大圆柱子后避去,却见还有个人缩在柱子后。

      进来的是个小和尚,经念了大半天也该饿了,他不知偷了什么供品,躲在门背后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竖起一根手指,冲和我一起躲着的人“嘘”了一“嘘”,他尴尬地点点头,将身子缩扁,不知是想替我多留点空,还是离我远一点。
      偏殿供的是谢侯的门下七贤,个个峨冠博带,唯独我们蜷着这一角香案后是位武将。忠义丘将军提着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像要痛打我俩这宵小。
      等小和尚把手指逐一舔干净、带上门出去了,我俩才从柱子后出来。
      有风吹过,那串纸元宝飞了起来,他伸手想抓住,终慢了一步,先被我抄在了手里。

      我阴阳怪气道:“哟,曾军师,有心了啊。”

      沈识微遣曾铁枫去向沐兰田求援,孰料肉包子打了狗。等再见时,曾铁枫却先于我们回了归云,我再没在凤畴营里见过他,听说他如今去沐兰田幕中高就了。
      几个意思,不言自明。

      曾铁枫似没听出讽刺来,拱手道:“秦公子。不在薛将军那边多坐一会儿?”
      我道:“嘿嘿,我如今还坐得住吗?曾军师不也出来了?”
      曾铁枫也不答话,在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叠金纸放在向曲棺前,又打开荷包,摸出火石。
      我伸出一只脚拦住他:“曾军师,你这算哄人呢还是哄鬼?”

      如今我俩都是二五仔身份,我哪有立场嘲讽他。但我一股无名火,就是憋不住。

      曾铁枫叹道:“秦公子,这段时日我听见不少流言。你,你做什么了?”
      他还叫我秦公子,好像他还能和我推心置腹的时候一样。
      我把那串金元宝挂回棺材上:“当然做了缺德事,我对不起薛鲲,现在心虚得不得了。曾军师,你心虚不心虚?”
      曾铁枫打了好几下,终于没擦燃火石。他盯着那叠金纸,忽然道:“秦公子,我要说我没对不起沈公子,你信不信?”
      他抬头看我,眼眸里一片宁定,嘴角噙着点苦。
      只可惜我现在见多了高明骗子,再不会那么容易心软了。
      我道:“看来是要哄人。”

      他终于打出了火星,一张纸钱烧了起来,逼我只得把脚挪开:“那天沈公子遣我去鹦鹉峡求援。曾某无能,任我如何摇唇鼓舌、剖析利弊,也不能说动沐将军半分。我本打算返回营中,但要下山时,沐将军却把我强留下了。”他竖起纸钱,好叫火苗燃得快一点:“沐将军说他惜我有几分才华,让我别回去送死,劝我不如留在他幕中。曾某一介书生,被刀剑指着,便一动不能动。等到秦公子来解了围,沐将军才肯放我走。”
      我冷笑道:“那曾军师也没回来嘛。”
      曾铁枫的那叠菲薄奠仪终于烧了起来,烟气腾腾,他被熏着了眼,抬手揉了揉:“是,曾某没回来。沐将军肯放我走,是因为他知道,此刻我回去,沈公子也未必肯信我了。”
      我抱着双臂。不知为何,刚才的快意消了点,但嘴上还是不肯饶他:“为防他负你,你先下手为强。是这个意思对吧?”
      曾铁枫的声音却硬气了起来,他站起身:“我没有对不起沈公子。”这清瘦书生比我矮了一头,和我说话得略略仰视,但他眼里却不见惧意:“此身尚且有用,我不愿枉送性命。沐将军派人送我回归云,我只得先回,沐将军收我入幕,我也答应下来。但这都是为了沈公子今后东山再起。”

      我拿脚尖踢了踢那叠金纸,没踩灭火焰,反倒拨得更旺。好似礼多人不怪,向曲真愿意收下这个红包。
      但真鬼神有灵,哪有这么多人敢做亏心事?
      我道:“你就不觉得说不通?当时你怕沈识微不信你,就不怕他现在还是不信你?”
      曾铁枫道:“我不知道沈公子愿不愿信我。但不论他信不信,我都不会对不起沈公子。”

      主殿的佛号传来,刚才的小和尚一定回到了木鱼前,有力气大声念经了。
      现在的我能掰开薛鲲的手,又怎么会信曾铁枫?
      我拿小拇指挖了挖耳朵:“这话你自己对沈识微说去吧。我和你一样,也不是他身边的人了。”
      曾铁枫苦笑道:“秦公子,我知道你定是有苦衷才如此行事。”他话锋一转,却没打算继续讨好我:“所以你不会明白有多难受。”
      我嬉皮笑脸:“嗯,明白什么?”
      曾铁枫直直望着我的眼睛:“当叛徒。”

      白灰逐着火舌热气,向丘将军像上扑去,好似祭的不仅向曲,为了主上挡箭被射成刺猬的古人也有一份。

      曾铁枫脸上也扑着了白灰:“当初我出卖刘王,是因为了保全报国军几千条性命,也是为了我心里的志向。我原以为我有壮志凌云,何至于软弱如厮?但我没料到出卖人的滋味这么难受。秦公子,我没勇气再尝一次了。”
      他肃然对我做了一揖:“你们不肯信我,将来一刀斩落曾某人头,曾某无半句怨言。若你们肯信我,曾某必定里应外合,肝脑涂地。”

      我挂起的串金元宝被火舌撩着了麻线,落进灰堆,也烧成了一处。
      满耳毕剥声里,我听见曾铁枫又道:“对了,曾某听着消息,秦公子近日应是有喜。”

      他话里不像我有喜,反倒带着三分可怜。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更狗血的情节要来了。你们猜到了嘛。=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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