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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19【修订】 ...

  •   归云投下官署在城南,久而久之,真皋人聚居于此,筑起了城中城。明面上叫官城,归云人背地都叫蛮子城。
      汉人则多住城北,紧靠白虹门,图个往来便利好养家糊口。

      城北道路偏狭,远不如城南阔亮。这是前朝老城,虽多商铺,但市坊盖得房上驮房,状若蜂巢,一旦火烧连营,后果不堪设想。

      同是杀人放火,杀真皋人是大义,还好,侵害汉民尚是犯军纪。

      一路波折,我们剿灭了几股混进城南乱巷的守军,但遇得更多的是暴徒。
      不知他们是走上街头的归云城民、当了逃兵的守兵、还是间或那么几个趁火打劫的义军,脱了人皮,都是一样的畜牲。
      我们当街斩了几个强·奸妇女的人渣。跑得快的知道我们没有精力穷追,散入小巷后,还敢在黑暗中高声叫骂。我恨得牙痒,也只能在已伏诛的尸体上多戳几个窟窿出气。
      沈识微叫我来护住城北,但区区五百人,还经历了战斗减员,要怎么护得住偌大一个归云城?但我片刻也不敢停,一停下,城南的烟与火就要追上来,把我也烧成灰。

      我终究还是丢下那些将被屠戮的人,自己逃了。

      不知逡巡了多久、几乎迷失在城北的蜘蛛网里时,我们遇着了一队离群的马军。对方在一块空地上转悠,偃旗息鼓,不像在战斗;但人马着甲,也不像在休息。
      我认不出这是哪个师弟的手下,但人家却似乎都认识我,朝我蜂拥而来。

      借着松木大炬,我勉强看清他们围住了座小骨灰坛子似的寒酸瓮城。几个附近的百姓正指天画地,说瓮城后是座小门,平时车马稀少,但也驻有真皋守军。那队马军的头领打算火攻,但百姓说白天有民团想夺门,进了瓮城就再没出来,若要烧,就是把他们的亲戚孩子一起烧了。

      打中午登墙,已经过了六七个时辰,现在是后半夜了。我水米未沾,困乏至极,但此事又不能不管。
      这附近的违章建筑盖得和瓮城水乳交融,围城后守军强拆出片隔离带,但还有几根大柱子没倒。我爬上一根观望,只见瓮城里盛着缸漆黑夜色,没见动静,城楼上却有一灯如豆,好像正等着飞蛾去扑。

      我低声叫人送虎爪弩上来。
      归云外墙太高,虎爪弩射程不够,欺负这小瓮城倒合适。
      爬上来送弩的战士犹豫不决:“要不等天亮再攻?”
      我道:“等天亮?说不定人都死光了。”一边把飞钩射入瓮城墙,正准备往对面爬,那战士拉住我的衣角:“公子,还是我去吧!”

      自从我们离开城南,弟兄们似乎有点愧疚,不是对那些将死的女人孩子,而是对我。

      虽说看不清脸,但我认得出他的声音。
      这孩子姓林,除了文殊奴,全旅就属他最像大姑娘。我叫他小林子,他啥也不懂,还傻乐着答应。他本是殷实乡绅子弟,但真皋老爷觊觎他家田地,陷他父兄下冤狱,全家三兄弟,只得他一个人保住了小命,逃来拓南当个丘八。

      我是在叫这样的人和我去救城南。
      我又怎么敢接受他的愧疚?

      我拍拍他的肩,独自爬上那条孤零零的绳索。

      这段路不长,片刻我就登了墙。城墙窄如鱼脊,满地滑苔,真如水底般没有人声。
      我蹑手蹑脚在墙头摸了一圈,没遇着埋伏和守卒。这是唱的哪出空城计?

      转回上墙的地方,我拿火折子打暗号,让折首旅的士卒们也都过来,人多胆肥,这才敢去那有灯光的地方。
      我摸到城楼窗台下,只见有人的侧影被灯火投在窗上,窗纸破了,东一块、西一块,像在他身上戳出许多光亮的窟窿。那影子虽然没弹琴,但手里握着一卷书。

      我悄悄从破窗纸里看去,只觉一阵脱力。

      怎么又是他?
      这人天生是来给我制造惊喜的。

      害我被成一条松鼠鱼的肇先生正在屋里。
      屋里除了两把椅子外什么也没有,他坐着一把,灯坐着一把。

      我不知该踹门进去、把他捆个四蹄朝天好,还是召唤弓手过来,把他射成只刺猬好。纠结了一轮,我居然礼貌地敲了敲门。

      屋里的人淡定唤声“请进”,看来人是我,他满脸欣喜:“是你!太好了。”
      我忍不住问句废话:“你怎么在这儿?”
      他道:“我还能在哪儿?”端开那盏孤灯,客气招呼我坐。
      我把椅子用戟刃勾过来,瞧着的确是张老实板凳,不像有暗器,方坐了下去:“进来的百姓呢?”
      他道:“都还活着。”
      我道:“你这又是闹哪样?”
      他笑道:“你莫小觑这座金沙门,此地纵贯数条水道,若白虹门陷落,我坚守此门,倚靠城南乱地,能给你们添不少麻烦。”
      我冷笑道:“是吗?可我就这么上来了。”
      他也附和:“是啊,可你就这么上来了。”

      肇先生不算俊俏人物,高隆准、鹰钩鼻,是汉人最深恶痛绝的蛮子相,加之性情乖戾,就是坐着不动,也一副要跳起来和人干仗的。但许是现在灯火朦胧,给他的面目罩上层薄纱,显得柔和了不少,这一个月他瘦了,儒袍在他身上有种文弱的空。

      书卷落在地上,但他并不去捡。他叹道:“……还好来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叫“公子”,是折首旅的先头部队上墙了,我吩咐他们点起火炬搜索。
      肇先生也对着窗外殷切叮嘱:“城里只得我一个人,不用担心。但到城门边上时莫要掌火,那里有我的机关。”

      我哭笑不得。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肇先生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有点尴尬地说:“不愿强攻、又能攀墙上来的,十有八九是濯秀的武人,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等着给你带几句话,不然总不心安。”
      我最讨厌他们这些聪明人策算无遗的嘴脸,嘲道:“我要是偏不爬墙呢?”
      他笑了笑:“若不爬墙,无非是炮击火攻,触动了机关,这瓮城里的两三百号青皮和我玉石俱焚罢了。”
      我起了一身白毛汗,冲窗外大喊:“谁也不许往城门去!”

      沉默了一阵,门缝里来的风卷动他丢下的书,似乎是个词本。
      想了想,我还是有件事想问他:“当初我们不是已经谈妥了吗?你跑什么?”

      肇先生道:“说出来怕你看不起我。连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顿了顿,他终究还是说了:“因为我是个真皋人。”
      他脸上的苦涩也被灯光遮掩得柔和了,不是抉心自食的恨,而是种懒洋洋的无可奈何:“那天我和你说的不是假话,我确实那么想。我读了那么多书,作了那么多文章,还能不懂这些道理?但临到头来,什么道理都不管用,我到底还是个真皋人。你去过瀚海吗?我去过。极北苦寒,如今还有几个同信赤父乌母的小部落。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真皋人梦里念着草原,但草原哪里比得上中原沃土!我不想真皋人再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也不想真皋人受人欺负。”
      他朝我看来,绿眼异常坦率:“……哪怕,只有让真皋人去欺负汉人。你瞧,说什么仁,说什么义?到头来还不是你死我活,这半生的圣贤书都被我读到狗肚子里了。”

      我张张嘴,似乎想问为什么不能谁也不欺负谁,但城南的火光烧光了我的嘴边的话。
      他彻夜坐在这里,也一定看着那片橙红的天空。

      不知沈识微放走的那群人能不能活过今晚?

      肇先生又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文自牧游说殷刺史召桐亭精锐回援,我知此人必有异心,叫殷刺史务必把他拿捏在手里,没料到反中他下怀。今日你们攻破城墙,忽然城内谣言纷起,说文自牧死了,满城汉民举义。我来不及赶回府衙,想就近守住金沙门……哎,汉人里有文自牧这样的俊杰,如何不兴?真皋人……”他笑了笑,并不往下说。
      我想起这一路真皋人望风披靡的表现,不知为何有点替他揪心。但他脸上不见怨恨,反有种奇异的柔情:“真皋人……还剩我守着这城门。”

      我涩声道:“你也可以逃的。”

      他道:“不逃啦。我认输了。”他在椅子上摊直,伸了个懒腰:“我本是闲散人,做到这样已经累极了。要不是得把事情对你讲清楚,我早就该去死了。”

      我恍惚道:“一定要死吗?你们这些人谈生论死怎么就这么容易?你聪明绝顶,就不能想个办法活下来?”

      他盯着我直看,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说的什么混账话,连我都想骂你。你还想留着我的命?我逃过一次,沈家如何会再信我,就算你们信我,我也不信我自己。秦公子……”他饶有趣味,歪着头看我:“我自认是畸零人,但你比我还奇怪。你说不知道我想些什么,我其实也一直好奇,你不疯不傻,但行事如此荒稽,你又到底想做什么?”

      我也累得要命,但穿着盔甲,不能像他这般摊平:“不能说,说了你得笑话我。”
      他道:“我快死了,逗我乐一回,又有什么不行?”
      我叹了口气,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想当个好人。”

      肇先生一愣,果然大笑起来。
      他拍着自己的大腿,拍得椅子在地板上吃吃挪动,旧衣中腾出蓬蓬的灰尘,在灯影里浮动。他笑得直流泪,用衣角揩着:“你居然想当个好人?你居然想当个好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狂笑终于停了:“可惜生不逢时,我最喜欢怪人,若沈公子早两年带你来见我,我俩说不定能做朋友。”

      我道:“我们现在不算朋友吗?”

      他一愣,揉了揉鼻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也好。既是朋友,我这段时日欠你情,也不用不好意思了。”他站起身来,仔细理了衣冠:“上次我逃了,你必受了罚,现在我得把军功还你。”

      肇先生往门口走去。
      一身化鳞甲有千斤重,压得我站不起来,动不了。我不能拦住他,连脖子也不能转一转,看他最后一眼。

      肇先生已走到了我身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秦兄。愿你真能等到个可以当好人的世道。”接着他拉开了门:“别过了。”

      门外的折首旅未得我的命令,不敢妄动。我听见这真皋人狂态毕露地大笑:“我现在又要逃一次了!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杀我?!还不杀我?!”

      天亮时分,城南大火仍未灭,像归云迎来了两处朝阳。
      老曹终于带着两个艺高人胆大的战士拆了肇先生留在城门上的几个大木桶,兴冲冲来向我汇报:“狗.日的蛮子骗我们,哪有什么机关,里面都是土!”
      那两百来人的民团被放出瓮城,各回各家,这一夜奇遇够讲半辈子了。

      我实在是太累了,瘫坐在瓮城墙根。
      肇先生被长矛刺得千疮百孔的尸体就在跟前,这是我的战利品,我不愿看,却连爬也爬不动了,只能低头望着地。

      我不愿沈识微杀自己的朋友,却没想到这朋友最终死在我手上。
      什么是非对错,什么好人坏人?
      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做什么。
      而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谁也救不了。

      我面朝着泥地,双手捂脸,泪水止不住的落下。

  • 作者有话要说:  修订版,感谢小天使们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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