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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2 ...

  •   一个瘦骨嶙峋的牛屁股就凑在离我脸不到半米的地方。牛尾巴甩来甩去,几乎要把牛粪星子甩到我嘴里。

      但我连侧过脸去避一避也懒得。

      平底木船吱嘎作响,拉满了过江的人和牲口,船舷吃水极深,慢得像已冻在了江里。
      我的心也像这艘老木船一样沉沉欲覆,从船底下流过的不是血液,而是烧红的铅汁。
      噼啪一声,牛尾巴又是行云流水的一鞭,粪星四溅,有几点直向我飞来。
      有人伸手拽了我一把,粪水掠过船舷,落进了冰河里。

      沈识微奚落道:“秦师兄把魂丢江那边了?”
      我打开他的手:“别招我。”还是继续盯着牛屁股,只觉沈识微的眼神在我脸上乱爬。
      我暗下决心,这孙子要是接下来说点什么难听话出来,就是不顾翻船我也要和他打一架。

      沈识微低低叹了口气。
      我听见他道:“若你早知道要用三百七二换二十,你就不救了对不对?”
      我听得一怔,也不知他是何用意。
      沈识微见我不答,又道:“对不对?”
      我的指甲陷入了掌心,舌头断在嘴里,说不出对,也说不出不对。
      沈识微道:“秦师兄啊,我怕你那天晚上还是要回去。”
      他侧过点身,紧盯着我的眼睛。我避不开,也只得回望过去。
      认识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认认真真看过沈识微的眼睛。若不是嫌这双桃花眼咄咄逼人,就是恨它笑里藏刀,结论总是我想揍他个乌眼青。今天倒是我第一次发现,这双眼也能这么宁定,不是反射着山火,而是倒影着霞光。

      他道:“既然我选了一定不去救,那你就选一定要去救吧。”
      他又道:“既然你一定要去救,那现在还想不通什么?”
      莫非他这是在开导我?
      我心中一动,张张嘴,但没说出话。
      约摸是我的表情太过震惊,搞得他也尴尬起来。
      沈识微脸上微微一红,咬牙骂道:“你是救人的人,不是杀人的人。你他、他……你婆妈什么?”
      虽然最终还是没能说得出口三字经,但这也是我认识沈识微这么久,第一次见他试图带脏字。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转身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船舷。船工在身后一连串地喝骂找死,我也不理,把冷得刺骨的浑水浇在脸上、吞进肚里。
      我昂起头,甩得自己和沈识微身上都是水:“你说的对。这他妈的又不是我的错!”声音颇大,惹得旁人都转过头来。

      自从到了这个世界,这大半年时我都过得迷迷瞪瞪。
      前半场看着适应良好,不过是全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当鸵鸟。离了久安后,我把脑袋从热砂里拔了出来,见了地狱般的惨象,但那也终归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直到那夜突围,一路见血,我才像个弥月婴儿遭雷霆之震般醒转,发现这个世界这么凶残而血腥。
      可再狠再冷,还是缺那么一点真。
      我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置身事外。虽不冷眼,但总在旁观。
      要打个比方,那就是大侠不能重新来过实在吓人,但这终究是个游戏。我虽操纵着秦湛虎口脱险,但脑子里始终有个小小的我,遥遥地在地球上的出租屋里搓着键盘和鼠标。

      但当我把冰水从头上甩落的这一刻,我终于和这个世界魂魄合体。

      这虽不是我的国家,也不是我的民族,但却总也是人。
      有血有肉,有哭有笑。和我一样活生生。
      这么多天来的郁悒惶惑,现在都往下冷却沉淀,变成纯净得像金子般的仇恨。
      我再大声说给自己听一遍:“冤有头债有主,这他妈的又不是我的错!”
      要真有人这么不拿别人当人,那他们最好也别再当人了。这下半辈子,我还真就跟这帮断子绝孙的真皋人死磕上了!

      瞧着我狗一样甩着水,沈识微一脸嫌弃:“到了拓南,秦师兄拨冗好好练练功吧。”
      我把脸上的冰水搓散,不然等会儿就要把眉毛冻住了:“练功?哪怕练成时郁,不也只是匹夫之勇?”
      他掸掉胸前的水珠:“这话瀚武宗说得、时郁说得、或许我沈识微也说得,可秦师兄你说不得。匹夫之勇?匹夫之勇总救得了你自己。”

      入了拓南道,风物便渐与北方不同。
      虽说久安在往西的间河道,但我瞧着也觉得亲切。沿途村庄虽不五谷丰登,但也不至像北方般赤地千里,最好的证明便是我们身上的金银宝钞不再是个摆设,而是通货,能买着嚼裹了。
      我和沈识微不敢与他人多打交道,还好叶镥锅与我们又同路了几天,孜孜不倦、泥沙俱下地带来了各色小道消息。
      颇出意料,原来不止我们吃了豹子胆,反贼竟如此之多。这个冬天从南到北,三十六家反王、七十二路烟尘,处处都有异帜。只可惜大多数都是被一个村干部带三个武警就剿灭了的规模,少部分是几百人的游击队,名声喊得响的只有七八家,其一居然有临海的合一教。
      倒是濯秀和银辔没见动静。估计是在读条攒大招。

      拓南也有一路成气候的队伍,就是之前叶镥锅提过的刘打铜。刘打铜其实不叫打铜,这外号从他是个矿户上来。拓南道有几处铜山,矿户数千,今年矿脉枯竭,朝廷自然是不管他们的出路死活,刘打铜是这帮矿户的首领,索性反了,加上大旱,又收了不少流民入伙,拉起了上万人的队伍,连破了好几处县城。
      因为刘打铜的队伍四下出没,即便是在南方,也多出好多官军盘查。虽说那三百七十二只替罪羊替我和沈识微消了拱北的血案,但还有那不得不防地汉人高手,我们还是跟流民作伴,半饥半饱,幕天席地。

      但一路向南,沈识微的心情也在解冻,不时还给我讲讲武林上的奇闻异录。当初他讨晓露妹子欢心时,说起故事来挥麈清淡、莲花满座。在我面前就撕下了假面具,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度一切,嘲笑起人来有逗有捧、起承转合,最奇妙的是还有点左。活生生的大瀚武林每日秀,能气得死总统侯选人和大资本家。

      此外他还每天看着我练功。

      那天我向他自曝能胜过那大个铜面人全靠运气后,就自暴自弃,把我虽能爆种,但什么时候爆、爆到什么程度,半点不受我控制的老底也一并兜给了沈识微。
      他不以为然,说自己苦练了十几年,还不知道化返有此奇效。再者一夜之间醍醐灌顶的传奇听过,但是廓然大悟之后又蔫儿回去了倒是闻所未闻。最后他总结道,江湖上也有个词儿说我这种情况,就怕我不爱听。我催他快说。沈识微道狗急跳墙。我果然很不爱听。
      琢磨不明白,我们就把这茬抛在了脑后。

      我知道沈识微嘴上不愿示弱,但其实伤得比我更重。若再遇见敌人,他打不了主力,就得全靠我出击了。我既然不那么靠得住,临时抱抱佛脚也好。响鼓不用重槌敲,也真心诚意和他练了几天。
      他现在说的是教我,不是和我切磋。故而也不再下场和我捉对,而是坐场边,捡几个小石子掷人。一边掷,一边免不了损我。之前听他说段子是一回事儿,他嘴里的段子主角是我又是另一回事儿。虽然乔治马丁说言语是风,让他教了三五天,这阴风快把我过去多年的叛逆期刮回来了。

      除此之外,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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