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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2 ...

  •   到了晚上沈识微才重新和我搭腔。
      问的还是:“秦师兄身上还有钱吧?”

      大瀚朝流通宝钞。比起铜钱元宝,纸币在我看来异常亲切,随身总喜欢揣几张。为此我专门找人做了个皮夹子,和过去在地球上用的那个模样差不多,还唏嘘不已地保留了卡位。

      他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
      乱世里别说宝钞,真金白银的好使程度也有限,但如今我们马匹行李尽失,总比没有的强。
      我忙从怀里把皮夹子掏出来。
      这年头没有钞票纸和柯式印刷,外面几张宝钞已经泡得有点不成样,夹心的勉强还能用。

      我这人吃软不吃硬,若在淩水我俩暴吵一架、彻底翻脸,那将来我必然要新仇旧恨一起算,终身投入跟沈识微找不痛快的事业里。
      但他最终停下来等我了,多少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清清嗓子,没话找话:“沈师弟问我有钱没有做什么?看着打火的地方了?”
      沈识微道:“喏,那就是打火的地方。”
      说着下巴一抬,指向前面的的森森连岭,茫茫原畴。
      他冷笑道:“秦师兄还敢进市镇?”
      我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我不好意思个屁!他留下来等我,十有八九是冲着我身上的宝钞。

      但最终我还是跟他进了山,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又在他的指挥下收集了堆枯枝回来,老老实实蹲着看他拿火刀点火。
      果然没有比火对人类文明进程影响更大的东西。
      那一小团光明跳跃而起,虽说暖不透身,也填不饱腹,但却给人莫大安慰。我觉得生机复苏,哪怕饿得胃抽筋、穿着湿衣服坐在冬夜的户外,但也还算能熬过去。

      虽说如此,我还是睡不着。
      一闭眼,反像拉开了片黑色的大屏幕,无数怪景在上面上演。
      乱蛇壕中。战士刀稍的彩缡坠地,一条就是一个真皋寡妇。
      淩水河畔。我每走一步,都挤碎穿通他人的血肉。火伤不了我,冰凌却刺破了我的胸口。人牲嘶叫,马蹄沉闷。河水反倒是不言不语,河水忙着狼吞虎咽,只来得及打一个寒雾弥漫的嗝儿。
      一把绘彩琵琶缓缓上浮,那是一个红绳缠辫的姑娘浸在冰水中,飞天般反弹着它。

      黑暗的天穹与大地如同一副铁铸的磨盘,我置身磨齿中,稍有妄动便要被碾成一团肉糜血髓,心中压抑得只想放声尖叫。
      我索性一骨碌翻起身来。
      隔着火堆,沈识微却在细细翻检陈昉的黄绫布包。

      他早把黄绫拆散,把那层层包裹的事物冲着火光翻来覆去地看,沈识微这人一向不露声色,此刻脸上却浮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忍了忍,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赔笑道:“沈师弟,也给我长长眼?”
      沈识微抬眼望望我,也没小气,把那东西抛了过来。我忙伸手接住,借着火光,勉强认了认上面的篆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还真是传国玉玺。
      我也学着沈识微的模样把玉玺颠来倒去地看。见背有螭纽,正面钩划凹陷处满是朱砂旧渍,玉质莹白温润,除此外,以我的见识也瞧不出什么名堂。

      不过既然印文和我那个次元的一样,也不知两边历史重合了多少?
      我试探道:“古有楚人卞和……”
      沈识微眉头一拧:“什么?”
      我忙说:“没啥。”想了想,又道:“沈师弟,你觉着这是真的吗?”
      沈识微说:“我也算玩过些好东西,但这样的美玉还是第一次见。说是无价之宝,一点也不为之过。”一边说,一边对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哪敢把无价之宝再丢回去,忙恭恭敬敬地绕到他身边,捧到他手上。

      玉玺重回掌中,沈识微方继续说下去:“——怕是没人能下这么大手笔来造假。这要是假的,真货也不过如此了。”
      他斜觑着手中物,突然嘴角一弯,满是恶意的快乐,手腕一上一下,将这宝贝玩具般轻轻抛向空中。
      不管哪个次元,传国玉玺都是神州赤县的国器,君权天授的信物,若是换了英长风,怕要倒头就拜,沈识微居然当个皮球一样颠着玩。
      我的目光随着玉玺上上下下,只觉他颠儿的是我的小心肝,要是一个失手,摔个八瓣,我们这个故事可算是神展开了。
      好在沈识微颠了两颠,估计觉得没啥意思,也就收了手,笑道:“不论真伪,也总比咱们世子值钱多了。”

      不提起陈昉尤罢,提起我就一阵暴躁。
      今天早些我气急败坏,把火全撒在沈识微身上,多少有点不讲理。若真要追根究底,其实都是陈昉这傻哔闯的祸。
      我把后槽牙咬得咯吱直响:“那是。活东西瞎话连篇,死东西扯不了谎。况且两条腿的人满街都是,这么块好石头……”

      我脑海里猛响起踩刹车的锐叫。
      这么政治不正确的话,不是推心置腹之交,怎可说与人听。
      沈识微先开的话端不假,可焉知他不是钓鱼?
      我把张开的嘴闭上,四盼左右,瞧见根落在外面的干枝,便捡起来,细心地捅进火堆下面。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话说回来,我又能和谁推心置腹?
      秦横听了这大逆不道的发言,说不定要轮圆了大嘴巴子抽我。英长风连他亲妹妹的抱怨都不肯听,和他能谈的大概只有银辔的大闸蟹。英晓露虽然烦透了陈昉,但仅限男女关系,估计也根本没往深里想。
      还真忒么有意思。
      偏偏只有这个最不对付的沈识微,能和我想得到一起,说得到一块。

      沈识微似浑然不察我在挣扎,大大方方接下去:“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姓陈的真有天助?他当自己是真的,大家也说他是真的就行了。”
      是啊,我心中默叹,古往今来,舆论宣传,都是换汤不换药。义军要的不过是个吉祥物,英大帅干嘛又一定要找这个陈昉?我们就不能偷偷去河里埋个独眼石人吗?
      踏中我内心独白的鼓点,沈识微又把玉玺向天上抛了抛,懒洋洋道:“可惜我们这一路的走来,没一件事能上台面。玉玺如何好和黄大侠同处一瓮的?咱们回去就说:渡淩水时,一只老鳖从河中跳将起来,跃进陈昉怀里,世子扯住它胸甲,左右一撕,从老鳖怀里滚出玉玺来。这才勉强是个意思。”
      我见沈识微满面促狭,不似有诈,心里一松,哈的一声笑出声来。

      一时火堆旁的气氛好不和谐。
      虽说我和沈识微互相讨厌,但我们同样讨厌陈昉。这等于中日友好靠棒子,别有一番奇趣。
      见我笑了,沈识微笑得更灿烂,亲切唤道:“秦师兄。”他突然说:“还记得咱们放了的那只羊么?”
      我道:“怎么不记得,还没谢谢沈师弟在世子面前替我美言呢。”
      沈识微却话锋一转:“你觉得若那天陈昉叫去杀羊的不是你,而是英长风,他会怎么样?”
      我一时不知怎么答话。沈识微也不要我答话。
      他就像在讲笑话,但包袱还没抖完,自个儿就绷不住先乐了:“哈哈哈,若是二公子,不管他心里多怜惜那孩子,多瞧不起陈昉,那天晚上咱们还是有羊肉吃。”
      眼风扫来,却像刮骨钢刀一般。

      我的笑容僵死在脸上。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爹沈霄悬时,就是这么被似笑非笑的一瞥慑得胆战心惊。这父子俩论外貌气度都并不太像,但这刻我却只觉火堆那边坐了个没留长须的沈霄悬,那漫不经心的目光穿透烟雾和火焰落在我脸上,照得我无处遁逃。

      火堆里一块湿柴烧得炸开,爆出一簇火星。

      沈识微道:“秦师兄,今天在渡淩桥头,英长风护主,英晓露拒敌。哈哈哈,只有你和我直奔这不知道是什么的布包。你以为我没看见?”

      我在地球上遇到的最机深诡谲的事和人,无非大学学生会里那点金枝欲孽,以及工作后有个同事老造谣我有女朋友了还追实习生小妹。彼时我就能一笑置之,穿越后甚至还有点怀念。
      这点破事儿较我现在置身的命运齿轮,不过蜗角之争。
      那几个猥琐小人和沈识微比起来,也就像小龙虾和哥斯拉一样,压根不是一种生物。

      我之前虽有点怂沈识微的枭雄气和硬拳头,但其实并不怎么忌惮他。掐是不假,但我俩也没掐得掉翅子缺腿,既然我都不太上心,他估计更不会和小神经计较。饶算在久安时我还当众亲了他两口,但气头一过,他估摸早忘了。
      只要他继续觉得我神经,也没啥可怕的。
      坏就坏在出任务的这两个多月,我一来要在英晓露面前挣脸,二来仗着人多他不好翻脸,得意忘形,翩翩起舞;加之这几日血战突围,我自以为和他也建立起了点革命友谊,早把要夹着点尾巴忘到了九霄云外。
      而沈识微早不知什么时候就生了疑,步步为营,引我入彀了。

      海平线上升起了史前巨兽城墙般的背棘。
      我的冷汗涔涔而下。

      古怪的是,虽然打哆嗦,但我心底竟然还钻出来丝与有荣焉的雀喜——他现在肯跟我一般见识,总比真当我是个傻子强吧?
      老子还真是望乡台上唱小曲,不知死的鬼一个。

      爆起的火星还没有落下,我脸上约摸已掠过了几十种表情。沈识微看得十分满意,道:“秦师兄。既然我已剖心相待,你也别藏着掖着了吧。”
      我忙恭恭敬敬垂首道:“是!”
      他道:“好得很。秦师兄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那请恕识微冒昧,不知来时掌门师伯对秦师兄说了些什么?”

      我心头一动。
      积习难改,沈识微对秦湛到底还是瞧不起,若我这会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说不定还能遮掩得过去。
      只是他既然问我出来时秦横对我说了什么,焉知他出来时沈霄悬又对他暗授了什么机宜?我要顺杆爬了,岂不是把秦横和六虚门推出去替我挡濯秀的枪?

      我只得苦笑一声:“沈师弟,不管你信不信,我出来的时候你掌门师伯的确说了两件事:一是多向你学学,二是早晚都要练功。你要觉得我聪明了,还真是我自己聪明了。”
      沈识微却不看我,只用一根树枝撩拨着篝火:“秦师兄,你还记得早两年吗?你缠着我问武功窍要,我告诉你我比你厉害,是因为我的衣服比你漂亮,你又问为什么我爹比你爹厉害,我告诉你是因为我爹的胡子比你爹长。等今年见你时,你居然把自己搞成了那副尊容……哈哈,更别提咱们小时候一起找的那些乐子了。” 他尾音如青烟般随风拖曳,绕了好几圈,才轻飘飘挂在我身上:“——你现在说你聪明,我是信好呢,还是不信好?”

      这么缺德的事儿敢情你还挺得意?
      换了一天前,我早就冲口而出。这会儿却只能憨厚一笑——青山处处埋忠骨,此地能藏尸的地方也太多了点:“沈师弟,我们青梅竹马的那些金色童年我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但现在的我也还真不是过去的秦湛了。”

      沈识微看着我,我一挺胸`脯,也直盯着他的眼睛。
      我们对视了片刻,约摸沈识微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诚实的双眼。最终他先移开了目光,看向暗影飘摇的远处。
      “秦师兄。”他道,“咱们接下来这一路,怕不好走了。”
      我早习惯了他这跌宕起伏的说话方式,“嗯”了一声,静待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他又道:“要是老是像今天这样,我要往东,秦师兄偏向西,怕不行吧?”
      哪儿来的东和西,我们明明是要向南,沈师弟你可真是昏了头了。
      ——你不就是想当老大么?

      我叹了口气:“是,从今日起,我唯沈师弟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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