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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14 ...

  •   夜色似有实质。穹庐顶上的夜色最轻,被星光兑淡了,是澄澈的烟蓝色,等夜色层层沉积在山脊上,就成了胶质般的浓黑。
      银辔寨灯火通明,蛟珠般在这潭浓墨里载沉载浮。

      我蹲在老墙根的乱草里,英晓露回忆童年时说银辔满山虫鸣,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并且大概一半都聚集在我裤腿里叮我。
      我低声道:“晓露,看着不对啊。”

      军营入夜便严禁喧哗。但总有起来添草的马夫、偷偷摇骰子的赌鬼,夜岗的士卒有一句没一句扯着淡,听了荤笑得吃吃地笑,还有人在营房外哗啦啦放空膀胱。入夜的军营就像台大家电,远看着无声无息,但你把手掌贴在上面时,就会发现它在一刻不停地嗡嗡响。

      而我们面前的银辔寨只有虫鸣,没有人声。
      不远处便是进银辔主寨的路口,轮防的一队士卒无精打采拄着枪,百无聊赖,但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这寂静太像拉到头了的弓弦绷断前那一刻。

      在山梁后面时我们仨分了工,我和英晓露带着最精锐几十人进寨,沈识微领剩下的人往码头夺船,一旦找到英长风和陈昉,我们立刻就从水路撤退。
      银辔寨立寨三百多年,房屋犹如热带雨林,连甍接栋地修了一代又一代,要没个向导,大白天也要迷路。
      好在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英晓露领着我们兜兜转转,直摸到了主寨墙根下,连一条狗都没有惊动。但现在再往上便是银辔议事的伏波厅,厅后是英家老宅,看守陡然稠密了起来,没那么容易往前走了。

      英晓露一身男装,紧紧按着腰间的苗刀:“我也觉得不对。湛哥,你留下策应,等我先进去看看?”
      英大帅回银辔时带走了绝大多数部队,只剩了几百人驻守之前和沈霄悬划定的归云防区意思意思。现在银辔寨中怕有近三万兵马,要拍死我们就跟刚才我拍死脖子上的花脚大蚊子一样容易。
      我道:“不成,我和你一块……”
      话音未落,却见那队看守纷纷肃立,原来是从山下又走来一队人马。
      一个军官越众而出,四下虽静,但他和看守交谈的声音压得更低,远远望去,只见他们口唇张合,像在演哑剧。

      我朝英晓露递了个眼色,趁他们换防,我们正好翻墙。折首战士解下了背上的虎爪弩,箭尖寒光点点,只等我一个指令。
      我正要让他们放箭,却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要见大公子!”

      这是今夜我们在古坟似的银辔寨里听见的第一句人话。
      也真像在倒斗时突然听见了陌生人说话一样,让人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英晓露的苗刀锵然抽出了一半,我忙按住她的手腕。

      说话的原来是那个领头的军官。
      他又重复了一次:“我们要见大公子!”等他再重申第三次时,他带来的人和他一嚣叫起来:“我们要见大公子!大公子在哪里?”
      我和英晓露面面相觑,但不等我们弄明白这唱的哪一出,路口又传来一声嚎。

      如今我在战场上听惯了惨叫,但这一声格外渗人,满是不可置信、冤屈和惊恐。
      跳动火光下,一个看守被那军官拔刀捅了个对穿。嚎叫声不像从将死之人的嘴里发出来,倒像来自他肚子上那个血淋淋的创口。

      这临死的悲嚎如同瘟疫,只一瞬便传遍了银辔。
      只一瞬,银辔忽然无处不爆发出咆哮!

      我终于回过神,夺过愣住了的战士手里的虎爪弩:“赶紧进去找人!”

      英家老宅像被浇了沸水的蚂蚁窝,银辔子弟满地乱奔。
      大家都不太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但似乎跑起来能感觉好一点,能把莫大的恐慌甩在身后,奔过我们这一小搓生面孔时,他们连头也不回一下。

      银辔在内乱。
      就像恐怖片里的受害人自己的手不受控制,用碎玻璃划开咽喉。
      没有什么战斗比同室操戈更恐怖。

      我很快发现有组织的一方都臂缠白布,他们怒不可遏,咆哮着要见大公子。而另一方被打得节节败退,惊惶地互相询问二公子在哪里。

      来的路上,沈识微趁英晓露不查,贴着我的耳朵说先找陈昉要紧,我当时苦笑了一声,也没答应他。
      谁能料到现在是这么个场面,哪能让我们从容挑先后?

      英晓露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
      她的牙关直打架:“我,我要去找我二哥!”
      若这真是恐怖片,主角分开行动就会死。我长叹了口气,努力不让她的恐惧也感染到我:“我去找陈昉,他住哪里?”

      陈昉住在当初英大帅特地修的别院里。
      屋顶有不伦不类的五脊六兽,檐下是人五人六的御林步军。可惜御林军也像是琉璃烧的,中看不中用,我们轻松撂翻了守卫,从侧门进了院内。
      陈昉这人太好猜了。
      我在黑黢黢的院子里略一思索,便领队去还亮着灯的阔大的主屋。

      我们按部就班把门口的守卫拖进阴影里的草丛。我队里颇有几个会鸡鸣狗盗的能人,但用不上撬锁,主屋房门居然是虚掩着的。我带着几个人偷偷溜进门,穿过古玩珍器、高箱大柜,终于在屋子的尽头了发现一张拔步床。
      陈昉身形瘦削,躺在这么张小房间般的大床上,真好像个巨婴一般。

      外头现在喊杀震天,就是聋子也要被吵醒,但陛下安卧如弓,冲我们露出段毫不设防的背脊。
      不过仔细一看,却能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好像在按捺着什么激动。

      我也挺激动。
      和陛下撕破脸的一天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沾满泥巴的军靴踩进了绫罗丛,我扳住陈昉的肩膀,猛把他翻了个身。

      不知为何,被人打扰了好觉的陈昉脸上居然颇有几分兴奋。
      但等他看清来人是谁后,这丝兴奋刹那便被惊恐欲绝蒸发了。

      他面无血色,骇道:“你,你……”
      我接口道:“我,我,我特么还没死呢!惊喜不惊喜?!陛下,英长风在哪儿?”

      我现在才发现,陈昉是合衣而眠,怀里居然还抱着一把金吞银鞘的宝剑。
      解除他的武装比抢幼儿园小朋友的棒棒糖还容易,陈昉呆愣愣看着我用两根手指从他怀里拈走了剑,忽然想起这种情况下该叫“救命”。他半挣起身子,大喊道:“来……!”
      但剩下的话都被我捂回了喉咙里,我张开蒲扇大的手,掐住了他下半张脸:“问你话呢,英长风呢?”
      他咬紧牙关,恨恨瞪着我。
      没时间啰嗦了,我把他提起来翻了个面,吩咐道:“拿绳子来捆了!”
      居然一时没战士敢上前,陈昉也在被褥里含混地呜呜叫:“你们要造反……”

      墙外已不止是喊声,隐隐还有闷雷滚过,说不定是白天轰过我们的大炮。
      而是我户口本上的老婆和我男朋友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一阵焦躁,提着陈昉的背心往床板上使劲夯了两下,他的挣扎立止,我唾道:“怕个屁,老子在呢,来捆!”

      战士们一拥而上。
      毕竟一个人一辈子也没几次像煽猪一样捆陛下的机会,战士们认认真真在陈昉的手脚上打了好几个比石头都还硬的死结。

      陈昉被我刚才那几下撞到了鼻子,现在血流如柱,前胸已经湿透了。
      但他那股我第一次见他时的光棍劲又上来了。他现在既不呼救、也不挣扎,只是斜看着我,眼神恨得像要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
      我再问:“英长风呢?你把他怎么了?”
      他朝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可惜软绵绵落在了他自己的衣襟上。

      我进屋前也想过几分钟会不会陈昉也受了挟持。
      但他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怕是知道今晚有变。再加上这见了我跟见到鬼一样的反应、死也不肯说英长风下落的态度,无论如何也摘不干净。

      陈昉恨声发笑:“你还顾得上英长风?你以为你走得出银辔?”
      我道:“你还是祈祷我走得出去吧,我今晚要是栽在这里,怎么都要先拖你垫背!”一边捏着他的下巴,强塞了团布进他嘴里。

      没工夫严刑逼供了,我扯过床被子裹了陈昉,叫士卒把他扛出了院子。

      换了过去,“英长风到底在哪里?”还真是个难题。

      但现在我已经大大小小打过不少仗。
      战场看似一团乱麻,但自有其规律,今晚的银辔也不例外。

      那些臂缠白布的变兵像是在暴动,但实则有条不紊地接收着一处又一处的要害。而没有被攻陷的本阵,大概就是英长风的所在。

      陈昉乃九五之尊,这处别院修在银辔寨的制高点,我居高临下,看见山下满寨都是列炬,像是满天的星星倒映在一池水里。
      而这池水正被一只手疯狂地搅动着。
      在混乱和秩序里,我终于找到了一大片列炬聚成了一堵火墙,把铁索桥后的那座高楼围在当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拔步床】:这是明清时期才出现的东西,但这是个混乱的时空,不要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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