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有鱼》唐酒歌

46、第四十六章

　　离宫中的流水缓缓而行，就像昭鱼的心，沉默寂静，不慌张，不害怕，不急，不闹。或者说更像一个没有躯壳的行尸走肉。
　　她依然喜欢坐在梧桐树下喝酒，依然会想着他，念着他，只是不敢再期待了。不再苦苦地寻求一个结果。
　　履癸变得更加易怒残暴，嗜杀无道，但在昭鱼面前，仍然温柔体贴，隐藏得很好。
　　清晨起来，内侍为他梳头时，他发现自己两鬓的白发又多了。
　　回头看向床榻上熟睡的默默，依旧娇俏美好，岁月十分厚待她，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低叹，她是仙女，怎么会老会死呢？可他是人间寿命，终有一日，要去下一世的，那时还能碰见她吗？他要的不是一世的夫妻，是生生世世的。
　　他必须继续用人血铸造龙牙刀，哪怕堕入邪道，只要能长生，能永恒。
　　亳州的一片田地里，成汤与仲虺、伊挚一起查看新培育的庄稼，他们谈笑风生、意气风发。
　　“今年又是个好收成，这些良种若是好用，便发给百姓，又多了一种吃食。”成汤笑道。
　　“君侯，君侯……”远远地跑来一个小奴，呼唤着成汤。
　　“你又不是君侯夫人，跑那么急做什么？”仲虺调笑。
　　小奴呼哧着，大喘着气道：“夏王……夏王昭告四方，要造夜宫，征选奴隶，夫人要你回去回复传令官。”
　　“这个夏王，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伊挚叹道，“只是可怜了无辜的百姓。那年我曾劝诫他。他却说百姓是月亮，他是太阳，月亮没有灭亡，太阳怎么会灭亡呢？”
　　“那我这个月亮愿意跟太阳同归于尽！”小奴气道。
　　“走吧，该回去接令了。”成汤拍拍手上的泥土，带着他们回去。
　　“我就不回去了，我要去看看施伯植练兵练得怎么样。”仲虺没有跟成汤回去，却拉住了小奴，在他耳边悄声道：“想不想帮咱们君侯？”
　　小奴拼命点头。
　　“刚刚右相说的话你听到了吧，传出去。”
　　“哪句话？”右相说了不少句话啊。
　　“太阳和月亮。”
　　这一年，夏王会盟，有缗氏未到，夏王兴兵有缗氏，大胜，但损失惨重，诸侯自危。
　　这一年，太史令终古劝谏夏王不成，来亳州投奔了成汤，成汤十分高兴。
　　这一年，成汤先后灭韦国、顾国，大败昆吾。剪除了夏王的羽翼。
　　这一年，夜宫建成，诸侯怨声载道，九夷之师也终于忍受不了夏王的残暴，与夏王离德。见商国越来越强大，诸侯竞相交好。
　　第二年，夏王履癸在位第五十二年，商国君侯成汤作《汤誓》，出兵伐夏。
　　九夷之师不起，诸侯不召，亲族叛离，履癸一路败仗。
　　成汤军队势如破竹，得到越来越多的诸侯的响应，所到之处，民心归附，夏王根本无力抵挡。
　　夏王率领的王师与成汤的军队战于鸣条，夏王大败，王师之力尽损。
　　夏王履癸率领十几个残兵回到离宫，离宫宫人正在四处逃窜，什么贵重拿什么，一个个眼里除了珍宝，什么也没有。
　　履癸大怒，疯了一般挥起龙牙刀一路斩杀，不管是谁，一直到达昭鱼的身边。
　　昭鱼坐在殿内的台阶上，看着那两根分别雕刻龙凤样纹的柱子发呆，就连跑路的侍女踩到她的手，她也没动。
　　履癸挥刀，将逃跑的、曾经踩到昭鱼手的侍女斩杀，所有的侍女往外逃窜，跑的慢的全被他砍倒在地。
　　离宫殿内，血流成河，凡是躺在地上□□的又被他砍上几刀，直到整个殿里没有任何的声音，只有，鲜血的问道。
　　昭鱼仍旧没有抬眼看他，看他风尘仆仆赶回来见她的心，看他失败之后悲伤的心，看他眼里的暴虐，看他眼里的悲痛。她始终不曾关心。
　　履癸扔下龙牙刀，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白色的衣裙被他身上的血迹染红。他眼里的泪水将她的鬓发染湿，面临如此的失败，他怎能无动于衷？
　　可是，在她那里，他得不到一丝丝的安慰，哪怕是一个简单的拥抱。他唯有紧紧地抱着她，才觉得心里踏实，才觉得他不是一无所有，没关系，拥有她不就是拥有整个天下吗？
　　“我们走，离开这里。”他说着，抱起她。
　　她拉住了他的胳膊，用袖子给他擦脸上的血迹，“就在这里吧，一切都该结束了，不是吗？”
　　“为什么？”履癸不懂，为什么她要这么说。
　　“我能来此，全是为了一个人，纪念他，伤害你，因为你曾经害了他，记得吗？孔甲之时，天降两龙，交于刘累养，刘累养死一条，另一条随他而去。”
　　“你原本要害的是我，可是那个人为了挡了那一劫，龙牙刀，上古邪器，用天下至毒之物和诅咒锻造，我以为我会躲不过那一劫，可是他替我挡了下来。我该叫你刘累？还是孔甲？”
　　昭鱼重新坐在台阶上，平静地望着他，平静地和他说着，解释着这一切。
　　“你知道？”履癸难以置信，他站在她面前，忽视了那些伤害的话，极力压制着心里小小的兴奋：“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记不记得我是谁？”
　　这下轮到昭鱼疑惑了，她当然记得他，那个当年差点害了她的人。
　　“看来你都忘了。”履癸和她并排坐在台阶上，垂下头，想要掩盖自己的失望。
　　沉寂下来，两个人鼻尖只有血腥气，履癸张口，陷入遥远的回忆。
　　那大概有快七千年了。
　　他是只品级修为很低的蛟龙，有一日，他在大荒岛的海边修行，从海水中冲出一个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奄奄一息，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
　　他用仅有的法力将她救活，可惜她不能开口说话。
　　无论他说什么，她只有摇头和点头。
　　他便叫她默默。
　　因为发生过一些事，蛟龙一族十分排外，要是发现了默默，最好的是驱逐，最坏的便是吃得骨头都不剩。他带着默默去了一座荒山，寸草不生的荒山。
　　见她皱眉，一脸不开心的样子，他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们自己种些树和花，盖个房子，这里就不是荒山了。一定很好看。”
　　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然后眯起，嘴角轻扬，朝他点头。
　　他轻抚她耳边的长发，回她一笑。
　　于是，他们开始了绿化荒山的大工程。
　　他法力不足，又怕她跟着辛苦。只能让她乖乖地在荒山等着他，他去人间找一些木料盖房子，以前在大荒岛，他经常给其他的蛟龙盖房子，所以对他来说盖房子不难，但是这次他一定要盖最漂亮的。
　　他上人间不仅带了木料，还带了一堆人间好吃的，让默默坐在一边吃东西，他开始忙碌地盖起房子。
　　他很开心，背着木料一点都不觉得累，那个经常欺负他的让他生活得很不快乐的大荒岛，终于逃离了，而且，从今以后，他不用自己一个人了。
　　他和默默，他陪着她，她陪着他，哪怕她不会说话，他可以教她。就算教不会，他也会陪着她。
　　盖完一个小阁楼，他开始种树种花，这是件开心的事。他便要默默跟她一起，他挖坑，让她丢下花种，然后每天一起给它们浇水。
　　他们住在阁楼上，她的房间和他的房间相邻。白天时候，他们先去浇花，浇菜，浇他们种的果树，然后并排坐在阁楼上吹着小风，看看天空。
　　常常他说话，她听，她有时会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有时也会沉默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说得累了，他们就静静地坐着，或者他去做一些简单的饭食。
　　他其实不会做饭，在人间看人家煮饭炒菜学了一点，刚开始做的很难吃，可偏偏默默笑着全部吃完了。
　　秋天的时候，他们的播种很有成效，移栽的大果树结了果，种的花也开了，漫山遍野，不再荒凉，整个世界都是有颜色的。
　　见默默在花丛中欢快地奔跑，他忽然很想永远地留住她。
　　他追上去牵住她的手问道，“默默，嫁给我好吗？就像人间的夫妻一般，我们永远在一起。”
　　默默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你喜欢跟我在一起吗？”
　　默默点头，他就像拥抱了全世界一样抱起她旋转起来。
　　“你等我，等着我，我去买些东西，咱们成亲，永远都不分开。”他激动地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向她挥手，他要去人间，买东西，就像人间的婚礼一般，娶默默。
　　默默一直对着他笑，那是在荒山他记得她的最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