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采薇》南山有台

1、朔漠半月春

　　她舔了舔已经裂开的唇瓣，淡淡的血腥在嘴中弥漫开来。

　　她使劲全身力气艰难地翻了个身，瘫软在沙漠里，眯着眼望着灼灼燃烧的太阳。白色的阳光照进她的眼里，蓝天都开始变成了白色，然后晕开一块一块的黑暗。

　　她的身体很冷，即使是在这样的阳光下，她只觉得耳后有一阵一阵的凉风，带走她身上所有的温度。她想，这或许是死人的温度了。

　　黄沙漫天，茫茫荒漠。

　　她看见苍穹上盘旋的两只黑鹫。在这样寸草不生的地方，它们在等待着她的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意识随着天幕一点一点地变得沉散。

　　一声战马长嘶，似远非近。她没有力气大声呼喊，只能勉勉强强再翻身趴在地上，循着声音的方向挣扎过去。

　　模模糊糊中，她仿佛看见一个人从燃烧的夕阳中缓步而来，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仿佛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血晕里。

　　“扶倾…”像是人名，从她的嘴里喃喃而出。

　　夕阳尽头有一棵枯树，栖息着寒鸦，断断续续凄厉的哀嚎划过天边，声没后只能听见渐近的马蹄声，却是死一样的寂。

　　终于，
　　“是一个小孩子。”

　　“带回去吧。”从轿内帘子后飘出男子的声音淡然出尘，不像是真的。

　　那帘子后隐隐约约的身影映在她的眼底，却看不见那人的脸。她得知自己得救，神思在最后一刻卸下了所有的防备，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方才说话的兵士将已经昏过去的孩子拎到了运输粮草的车上，破烂的衣衫下是她瘦弱的背，细细可见背骨嶙峋，毒辣辣的太阳灼烧着，似乎要将她的后背烧出一个洞来。

　　重重纱帐勉勉强强遮住外面翻涌的热浪，轿内也是闷热至极。帘帐被轻轻掀开一角，却正好能看见那人的脸。若不是他腿上还绷着浸出血的纱布，当真要认为这便是仙人了。

　　没有着战甲，一袭紫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微微敞开的领口可见几道翻卷着肉沫的血痕。长长的墨丝未被绑起，只是不经意地散落着，颇有几分不羁风骨。

　　尽管此刻脸色苍白得近乎憔悴，但那俊美的眉目竟令人的眼睛移不开分毫。近乎漂亮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却不让你觉得此人长相有似女子的妖美，而是有一种出尘的清俊与温润，浑然气度不似凡人。

　　他的手指握得紧紧的，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若黑夜样幽深的眸透过帘帐瞟向了外面，隐隐约约能看到前面昏在粮草车上蜷缩在一团的身影。

　　出尘的眉皱在一起，半裸的手臂上还绑着厚厚的白纱，像染了朱墨似的漫出血迹。

　　陆无归低头敬说：“爷，小心有诈。”

　　他的眼睛不似刚才幽深，换上一副清淡如风的模样。他摇了摇头，嘴角噙着笑说不出是悲是喜，只说了一句：“前方七里是柳州青城。”陆无归皱了皱眉，明白了他话中所指。

　　南肖国的铁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柳州是容阳国的边界之州，与南肖国接壤，这次战乱，南肖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柳州，血洗青城。容阳国王上听闻，一时急火攻心，陷入昏迷。

　　如此内忧外患的局势下，凤泽王出面请太子主持朝纲，又亲自挂帅出征，回击南肖国。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三个月，南肖国的军队节节败退，凤泽王五战四捷，一举收复失地。但这也难以挽回失地尽是断壁残垣的局面。

　　这个孩子，十有八九是青城中人。

　　而那位凤泽王，世人常叹其拥有“风神凝远玉无瑕，杳杳龙章气自华”的绝世风姿，所指的就是眼前这位男子。

　　鹿州凤泽，容杳。

　　几日后，绿荫高柳上，新蝉聒。
　　她醒来的时候还躺在床上，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已却软绵无力，一时口渴至极，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找点水喝。每根骨头就像被狠狠地碾压过，却又如重塑了一般。

　　床头的香炉焚着安然色，比檀香清雅，又比花香浓烈，细细嗅上去，就好像抿了一口清冽的酒，香且烈，浑然通透。

　　她刚起来，腿好像不是她的，提不起来任何力气，就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直直地又跌回了床畔。

　　“你终于醒了！”进来的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青色衣衫，扎着小髻，面容清秀。看见她醒来，弯弯的眼睛里迸发出明亮的笑意。

　　她似乎很防备，警觉地问道：“你是谁？”

　　“你不用担忧，这里是沧城霍家，是我们将军把你带回来的。”少女倒了一杯茶，递到她的面前说，“我们将军派我来照顾你。我叫尽欢，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尽欢。你叫什么名字？”

　　她接过水猛喝了几口，险些呛到，蜡黄的脸上晕出绯红，她以手遮住了嘴，眼神却有些局促不安，说：“我没有名字。”

　　尽欢用食指敲着脸庞，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问：“你们将军叫什么名字？”

　　“霍长君。”尽欢有些羞赧地愣了一会儿神。随之尽欢瞥了她一眼，问：“你是容阳的人，不会不知道霍将军吧？”

　　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待她恢复了些力气，前头刚好传来了霍将军回府的消息，尽欢心喜，便要拖着她去拜见霍长君。

　　霍家主宅坐落在容阳国王都平阳，而建在沧城的不过是个小小别院，院落不大，不一会儿便已经来到了正厅。一路上花香满径，院子冷冷清清，不似有人常住，院中的下人亦是极少。

　　霍长君正坐于上，一身黑色明光铠，皮肤黝黑，剑眉下的眼睛异常的锋利，眉宇之间自然晕出一股浩然正气，不怒自威。面相虽谈不上英俊，但有一种难言的风范。

　　见了她，霍长君先是疑惑了一下，继而问道：“这是那个小姑娘？”声音浑厚有力。

　　尽欢点点头：“是的，将军。她已经醒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霍长君问：“你叫什么名字？在青城可还有家人？”

　　她进来后就一直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恰好掩住了她眼里的慌乱，有些战战兢兢地说：“我没有名字。在青城…已经没有了家人…”说完这句话，她的手慢慢地收拢了起来。

　　霍长君走过去，健硕的身影慢慢将她笼罩，走到她面前，霍长君蹲了下来，然后捏了捏她的脸蛋。

　　沉默了半晌，霍长君说：“既然凤泽王将你托付给我，那你便留下来吧。长夙，叫霍长夙吧。以后你就是霍家的人了。”

　　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心中诧异万分，小小的拳头被她捏得死死的。

　　霍长君见她没有反应，问了句：“怎么了？”

　　蓦地，她抬起了头。霍长君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黑极黑的眼睛，黑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透露出不同于寻常少女的冷静，瘦小的身子却将背脊挺得直直的。

　　是错觉吗？霍长君分明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敌意。

　　还没等他细想，少女就扑倒了他的怀里，身上是刚刚换上的青衫，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霍长君有些错愕，他从未被小孩子这样抱过，就像一只刚刚逃脱牢笼的小鸟雀，扑棱棱地就飞到了他的手心里，让人忍不住地用指尖儿轻轻抚着她的头。

　　然后是她饱含委屈又感激的声音，让人酥了心肠。

　　“哥哥…”

　　这一年，南肖国来犯，柳州青城被屠杀殆尽，满城荒芜。全城唯逃出一孤女，被霍长君所救，收为义妹，赐名霍长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