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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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季读书不多，可是他记得曾听过这样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没有纷争和忧扰。古人未曾找到过桃源所在，李季当然也是找不到的，然而他其实也从未想过要去过那样安宁的生活。
听的是战鼓声声，看的是刀枪寒刃，身上沾染了洗不去的血渍，李季哈哈一笑，随意裹了裹伤，又是不要命地开山开虎往前冲了。天策长枪所守的地方，便是无忧桃源，扬州莺歌燕舞，长安盛世繁华，洛阳幽幽古都，便是依山伴水的小村落，也该是不被战火侵扰的乐土。
小时候，李季听村里的老夫子说什么桃花源记，就总笑嘻嘻地说，他们这小村子，就是最好最好的桃源，直到……山贼一把火烧了村子。等到长大了，李季就入了天策，他的家已经没有了，就想要帮别人守着家，想要守着这个国家。
长河落日东都城，铁马戍边将军坟。便是成了北邙孤坟一座，也该傲骨铮铮，挺直了脊背守望着这个大唐！
“便是死了，便是死了也值了……”李季就这么细细算了算自己从军之后杀敌的数量，到底是觉得够本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却无比地放松了。死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苏辞脸上还带着温雅笑意，执针的手却是一抖，扎歪了一寸，那个穴道……嗯，似乎是挺疼的，这人也该醒了，梦话还是少说点的好。
便是没有大师兄裴元那样精妙的医术，治这么点伤他还是能行的，他带回万花谷的病人，才一恢复意识就张口说死，岂不是怀疑他的本事？
“什么人！”李季以为自己死了，那倒是能放松片刻，可意识到自己只是伤重昏迷了一会儿，他就立刻警惕起来了，翻身握不住长枪，身上的铠甲也早早被褪了下来，他只能赤手空拳，迎面地砸了过去。
苏辞先是一惊，继而才想起腰间墨笔，一个芙蓉并蒂就定住了还虚弱着的李季，又皱皱眉，转身出门端了碗药汤，就着李季被定住的情况，直接捏着下巴给灌了下去，“这里是万花谷，我是谷中杏林弟子，前日见你伤重，便把你带入谷内疗伤。汤药一日三碗，半月之后你可自去。”
说完这些话，苏辞又转身去放药碗了，他这一去，就隔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李季就这么直愣愣的，被定了整整半个时辰，虽说对伤口无碍，却让他总是不得劲，难受得很，可看见颇有些文弱书生气质的苏辞略带吃力地把他那些什么盔甲长枪包裹之类的东西抱了过来，他心里那点子郁闷早就散了。
“我的屋子就在隔壁，若要换伤药或是哪儿疼了难受了，你直接喊我便是。”苏辞好笑地看着才被解了穴道就扑向那柄长枪的军爷，又十分温和地开口，“我叫苏辞，苏杭的苏，楚辞的辞。”
李季从来没有离开自家长枪这么久，简直恨不得抱着自家武器亲一亲了，苏辞这一说话，他尴尬地咳嗽两声，“哦，我叫李季……真的要在这里待半个月啊，我觉得我都好了啊。”
苏辞不开口了，反而用一种很无奈的目光看着李季，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一个浑身暗伤未愈的病人，却还想着再拿着长枪去和人搏斗几番，这足以让把人救回来的苏辞不高兴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便是分毫偏差也能让人送命……你的手可还能使得足力？”
“……苏大夫，救命之恩……嗯，大恩不言谢。”李季能在战场上和人干架拼命，叫起阵来也是能把仇恨拉得稳稳的，可是苏辞笑得那么好看，让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且他总觉得，如果自己再说下去，笑得很好看的苏大夫就会让自己好看了。
苏辞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就坐在一边，继续翻阅起往日常看的那本医术来。他本就不介意什么恩情报答之类的东西，也不过就是医者仁心罢了。苏辞看书的时候总是很安静，安静到李季愣在一边，都不敢发出什么声响来，简直是要被闷坏了。
待到伤好了些，能出门走走了，李季才看过这万花谷的全貌，若说陶渊明真的见过世外桃源，便当是如是风景了。对于李季这样一个看惯厮杀的将士来说，万花谷这样的人间仙境，总是让他觉得有点……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然而他又十分心满意足，得见桃源如此，他就是立刻上阵杀敌，也觉得浑身是劲了。
问题就出在这个浑身是劲上，李季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恨不得拎着枪就和人大战八百回合，可该要调理的地方还是得调理，苏辞每次在李季想要告辞的时候，就笑着看他，拿着医书一条条给李季讲，讲得人犯迷糊了，也就继续留着养伤了。他后来才知道，苏辞其实不爱习武，用的最好的也就一招芙蓉并蒂，专用来应付他这种不爱遵从医嘱的人……
万花谷里的弟子倒是有精通武艺的，可那些人拿着墨笔，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风流雅致，打起架来远远的就是那么一道气劲打过来……李季是真不喜欢和这些人比试，他想要的是真刀真枪的干，否则回了战场他的枪也该钝了。
“又去同师兄他们比试了？看你这样子，倒是不用两三日，便能回你心心念念那地方去了。”苏辞把手里的书阖上，脸上也带出三分懒散，和李季当了这么久的邻居，他也不至于在这人面前拘束什么。
李季一抹脸，哈哈一笑，却先转了话题，“苏辞，你上回说要的草药，我帮你带了回来，你看我有没有找错。还有柴，我劈好了都堆在了屋后。”
虽说这些事并不必李季来做，但他闲得发慌了，这么小半月来，也是做得顺手。他没再叫什么苏大夫，直接叫了苏辞的名字，高兴起来还会喊阿辞，之前看着苏辞焚香弹琴的时候，他还木楞楞叫过人家苏公子，及至苏辞耐着性子教他诗书的时候，他也玩笑似的喊过苏师父。
当然，李季其实没什么诗书上的天赋，苏辞教了三日，李季便垮下了脸，委屈得像是只小京巴。
“多看些书也是好的，行兵打仗不也要看兵书么？省得你像是那回，救命之恩说完支吾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大恩不言谢。”苏辞顿了顿，又是笑开了，“我当你是要说以身相许呢。”
被这样开着玩笑，李季脸上红了一下，看着苏辞的目光就有点躲闪，却也格外的明亮，他有些犯傻地摸了摸头，“阿辞……”
苏辞叹了口气，他是觉得李季这么木讷着也挺好的，但在自己想暗示些什么的情况下，仍旧这般木讷，就让他好气又好笑了。李季是天策府的兵，是心怀天下要独守大唐的东都之狼，可万花谷中人莫非真的就是避世，就是要独善其身么？
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身在桃源，也应当心忧天下才是。
那么，苏辞并不介意同李季一起出谷，他可以去救治更多的人。
李季是个莽汉子，他不怎么通文墨，提起诗词来更是满头雾水，他听不懂苏辞对他念过的那两句诗，所以他不辞而别了。说实话，李季要走，还真没什么需要打包带上的东西，他真正想要带走的……他舍不得带上。
对的，李季舍不得把身处桃花源里的人给拉出去，陪着他看尽生死荒芜，大抵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总就希望那个人拥有最好的。
苏辞待在万花谷，可以看遍四季繁花，可以捧着书卷坐在晴昼海边，沏一杯清茶，若是闲来无事呢，也会出谷走走，救上几个人，或许还会像对着他那样，直接把不听话的病人定在旁边灌药。李季留了一封信下来，他的字不好看，但这信却写得难得工整，一笔一划也横平竖直的。他想写“我心悦你”或是“我喜欢你”，用词斟酌了好几遍，终于还是又换了张纸来写。
【阿辞，我走了，你不要生气，我的伤都好了。以后，我是说如果以后，等到我打不动仗的时候，我还能给你劈柴打猎，那个时候……希望一进花谷就能看见你。】
拿着那张信笺，苏辞都气得笑了，他只见得一个等字，然后突然又叹了口气。罢了，这人看着鲁莽又没脑子，却还会有这么些细腻心思，这是要他追出去的意思？等？他又不是娇怯怯的闺中小姐，一个大男人，想要什么，就自己出手去拿了。
然而，苏辞到底是没有出谷，比起个人的风花雪月来，家国天下实在是重要的太多。万花谷里是很平静的，却不至于到了桃花源记里写的那样不知外事，不知朝代兴替，所以这样的万花谷，平静不了多久。
苏辞手上的病人越来越多，他埋头给人施针，也就偶尔会想起同样被自己救治的李军爷，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把眉头舒展了一两分，便是不出谷，他倒也和那憨子算是并肩作战了。大唐，大唐啊！天下可还有一处桃源，能让百姓安生？
万花谷……世间再无万花谷！安史之乱，神策军欲夺万花机甲。万花谷主设计将其困于谷中，火烧万花…万花弟子二百八十七人，殁于此役。
苏辞想起李军爷的那句等，他的确是在这个地方，永永远远留在这个地方了。怎么说呢，遗憾是有的，可是后悔吗？至死不悔！原来他也有这样热血沸腾的时候，看淡生死真的也不难，总归是……够本了！
“阿辞，我来找你了。”李季熬过了安史之乱，他只是付出了一只手的代价，不过没关系，就算是少了只手，他还是可以帮着猎阿辞爱吃的兔子肉，帮着阿辞劈柴禾，帮着阿辞采草药，看着阿辞过着那样风流雅致的日常。
李季跌跌撞撞地走到那熟悉的路口，强忍着吸了吸鼻子，这里是秦岭青岩，他却只看见一片焦土，那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是我小看了你，阿辞，是我错啦。你再把我定上半个时辰，我也一定不同你生闷气了，阿辞……你是会记得等我的吧？”
没有万花谷了，没有苏辞了，那么，一年又一年过去之后，还有谁记得那个身着墨衣，笑容谦雅的公子吗？李季会记得的，他作不出词吟不来诗，幸而还能讲些小故事，也挺吸引人的。
故事里有个万花苏辞，温柔又本事，万花是第一风雅之地，苏辞也是极为风雅之人。然而，却不能把那万花弟子当作避世的武陵人，那万花也有人悬壶济世，也有人用的好一手点穴截脉之法，也有人……诱敌深入，举火焚谷，依旧冷静自持，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
断手的老说书人会讲很多的故事，他是从安史之乱中活下来的人，据说他的手，就是和一个狼牙军士打斗时伤了的……说书人难得念诗，最常听的就是那一句——“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能在梦中一见桃源，其实也是件很幸福是事情啊！
说书人咳嗽两声，好歹是缓过气来，背却又佝偻几分。听说书的年轻人就猜啊，可能，说书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万花弟子呢？但也不太像……那么多年前的事，谁知道呢？
而此生，终不得再见桃源……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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