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歌凝》落漠

3、第三章 坦城

　　急赶了几日路，终于到了布尔哈苏台行宫。此时这里的局势才是危如累卵，每个侍奉的人都是悬着脑袋做事儿，生怕出了点差池惹恼了正在忧心中的皇上，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整个行宫笼罩着一股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我处在其中，更是小心翼翼。
　　“小竹，我出去一下。”小竹睡得正熟，闻言“恩恩”应了声儿，我便在外头披了件衣，踏着昏暗的月色，与皑皑白雪，向茅房走去。四周静悄悄的，惟有脚踏在雪地上的“吱呀”声围绕着我，每隔十几米便有一个火把，在清冷的空气中徐徐燃烧，这是整个行宫唯一的光亮。
　　一阵寒风吹来，我不禁缩了缩脖子—真是冷啊。这样想着，看了看不远处的茅房，又加快了脚步，忽然，
　　“九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老十浑厚急噪的声音忽地传入耳里，我吓了一大跳，差一点就惊呼出声—却在最关键的下一秒捂上了嘴，吃惊地望了望在前面十几步远处，一片茂密的松柏后隐藏的一座一点也不显眼的亭子—借着微微的月色及微亮的火光，我看见亭子里头立着两个人，微微一怔—是九阿哥和十阿哥，这么晚了，他们在这里做什么—才刚想到这儿，就听见九爷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这么晚了，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事儿？”说着便要往亭子外走去，我忙往枝叶茂密处靠了靠，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在其中—十爷一把扯住九爷的袖子，带点愠怒的道，“你和八哥还当不当我是自己人啊—亏得我还……”
　　“得了得了，”九爷无奈地转过身面对着他，大概是被十爷的认真劲儿个逗乐了，微微笑了笑，“呵，你还真是如皇阿玛所说……”是个草包十！我暗自在心中接了下去，“九哥！”老十的声音已经怒气傲然了，“那女人不是老四的眼线吗？我们为何不趁那天的机会，一举把她们—”
　　“就因着你这个急性子，我和八哥才没有事先告诉你—”九爷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我慌忙低下头，心中大概猜到了他们说的是何事，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心跳速度一路飞驰。九爷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了声儿，“你忘了？作为帮助我们的条件，他是不准我们动那丫头的—这个八哥也答应了的，你不会不记得了吧？”见十爷含混地应了声儿，还是有点不甘心地道，“可那丫头竟然妄想把我们下的那么重的砝码带走—照理说，这一箭双雕的绝好机会，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的啊！”
　　“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九爷数落起老十来，“你不想想，那丫头本是和老七有婚约在身，皇阿玛已说过回京就要为他们完婚—现下，那丫头又和老四纠缠不清，能把老四拖下水，远比现在就把那丫头给害了好吧！”
　　“哼，”十爷不屑地冷哼，“那丫头有那个能耐吗—你怎么不想想，老四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怎么可能会真的被那丫头灌了迷魂汤，长得也不是多清秀，就会唱唱曲子，跳跳舞—又比不上小春的柔媚—我一见她就想找茬—这样的女人，要说老四就为她—这也太荒谬了—”
　　“呵，”从带笑的阴柔声音听来，九爷颇有些打趣的意味，“老十，你对别人倒可以这样说—在我面前，还敢这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破点子儿心思—选秀的时候，是谁非得让我去和八哥说说，让他想办法把她弄到你额娘那儿？还有老十四，也嫌不够热闹似的，让德妃娘娘把她弄到她那儿—你这可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九哥！”老十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过去的事儿还提它干嘛—我现在是在问你，那丫头，和小春，为何当日你和老四都异口同声地为她们找借口？皇上原本想责骂她的，也被你们劝了回去—你这分明是在救她啊！”
　　“你急什么急！”九爷受不了似地甩了甩手，“这不过是个前奏而已—小春留着，自有我们的用处—她和太子那一腿，迟早也会被揭发出来的—我们在等的，是个最好的时机。至于老四那里，既然暂时决定了联手扳倒—那现下别动他的人好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还有他，允他一次，保她无恙，那又何妨！只要他能为我们所用—”
　　“呼哧呼哧，”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在一片静谧中分外惹耳的脚步声，我心一紧，便听到前面九爷猛地止了声儿，唰地转过头来，与十爷一道齐齐向我这边望过来，怒呵，“谁在那里！”
　　胸口一滞，我几欲呼吸不瞬而昏过去，头声冷汗涔涔，在我都要绝望的时候，“九爷十爷！是奴婢—御茶房的小竹！”一个人影忽然从我身后疾跑几步，跑过我身边跑向了亭子那里，跪地颤抖着道，“奴婢……奴婢是出来寻找君寒的……她出来小解，那么长时间没回去，奴婢担心所以出来寻她……”
　　“君寒？”九爷十爷面面相觑，“那丫头怎么跑这儿来了……”九爷没有应声，眼神忽地锐利起来，如锋芒般扫视着四周，眼看就要看到我这里来了！我咬紧了牙，闭住了呼吸，双手牢牢按住自己的嘴，而心里，“咚咚”如雷鼓般直跳……被发现了的话，我可就真的要被灭口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竹微颤的声音响起，顿时解救了处在危急之中的我，“回九爷十爷，奴婢猜想，可能是君姐姐从另一边回去了，因此奴婢才没遇上她，奴婢这就回……”
　　“九哥，那丫头那么机灵，真要见了我们的话，指不定早跑了—”转头对小竹道，“那你下去吧！”
　　“是！”小竹恭敬地福了福身，退了下去。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分明感受到小竹了然的目光在我身上迅速扫过，不由微松了口气—好险……
　　“哼，”九爷没再说什么，冷笑了笑，“走吧，大冷天的—要问也不会找个好时机问—”负袖而去，老十急忙跟上，“九哥—你听我说！白日里你和八哥忙的要命，哪有空闲理我……”
　　谈话声渐渐远去，只闻靴子踏上雪地所发出的声音。四周寂静无声。我缓缓放下捂住嘴的手，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沉重和困惑，沉重是因为他们到底要小春来做什么？困惑的是，九爷口中所说的“他”，到底是谁……

　　又在寒风中伫立了会儿，等到十阿哥他们确实走远了后，方才小心地往回赶。还没进院子，便见着屋子里微微摇曳的烛火，还有伏在案上的背影，顿了顿，似有亿万念头决绝而出，终是定下了心神，笑着步了进去，“小竹，还没睡么？”
　　伏在桌上的小竹慢慢地撑起身，抬头正与我的眼神相撞，她仿佛受惊般咋然移开了眼去，笑得很勉强，“君姐姐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径直关好了门，走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恩。刚才……多谢你了，不是你的话，今晚，我怕是回不来了。”
　　“君姐姐，那茶早凉了，你……”小竹伸手想拿过我手中的茶杯，一听这话，楞了楞，很快道，“那是应该的。”
　　“应该？”我轻笑着仰头喝下冰凉的茶，趁机掩饰嘴角的那抹苦笑：今晚，看来是不能睡个好觉了。
　　“这么晚了还不睡，有事？”
　　“我……”她犹豫的样子更是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装作不在意地继续给自己倒茶，一边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她却躲闪着不肯与我直视，过了好久，久到我都觉得困倦得不行了的时候，她忽然开口，缓缓地问，“你……假如，有一个选择摆在你的面前，一个是你的恩人，一个是你的爱人，你会……”
　　“我并不是你，怎样选择，那是你自己的事，别人，不能替你做主。只是，不管是怎样的选择，一旦决定，那就永无后悔的余地……别让自己后悔就好了。”我打断她的话，轻描淡写地说。小竹一怔，随即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言语。我又等了她半天，夜已深了，我支着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心中却把什么话都骂出来了：要说你就说，妞妞捏捏的你不嫌烦我还想睡觉呢……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忽然极快地问道，“啊？”我一怔，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她，她的眼神再不闪躲，直直地与我对视。我心下一惊，心知她已做出决定了，亦平静以对。空气中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气流在我们之间旋转摩擦着，有如金石撞击般，铿铿有声。片刻后，我叹了口气，“真是固执的丫头啊……有，我有一个很喜欢，或者说，”我故意顿了顿，瞄了眼她的故做镇静，怅然一笑，“一个我很爱的人。”
　　“是吗？他是……”望见小竹猛地揪紧了手中的绢子，我的笑意更浓了些，我是想过自己的第一次表白该是何等的样子，但是……似笑非笑地蔑了一眼她，苦笑：就是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对着她说出……
　　我伸手拿过竹签，看似漫不经心地挑着烛芯，烛光摇曳，一室昏暗，班驳的影子照在我的脸上，遮挡住了我的表情，但我的语气听来却是欢快的，
　　“爱上他……是无可奈何。他那样的一个人，没有办法让人不爱……遇上他之前，我一直都在想，那些所谓的一见钟情，是不可能是真的吧？对我来说，爱情是一件很漫长的事，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是需要一路颠沛才经得住考验的。那样凭着一面便定下终身的爱，是浅薄而不会长久的。见着他的第一面，繁花在他身边纷纷扬扬的落下，遮挡住了他的面，似真似幻。我并没有因为这一面便爱上他，但是，他的身影却在那一刹那铭刻在了我的心里……他握住我的手教我习字，他让我做的事，他送我的牛角木梳，他替我挡的烧着的马鞭，还有马上的冒死相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命运已经深深地与他的系在了一起。以前我不敢承认，欺骗自己，并不是爱他，只是第一次受到别人的处处保护而心生爱意，但现在……”我缓缓摇头，笑，“我爱他，很爱很爱。”
　　“你……”小竹似乎被我这么大胆的话语吓住了，呆了呆，然后如释重负般的轻轻舒了口气，调皮地冲我吐了吐舌头，“小姐你好……”她后面的话因为是我不好说出来，尴尬地笑着，
　　“不知廉耻？”我好笑地替她接下去，看着她一瞬间脸色惨白，慌忙站起身来解释，“不是，小姐误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停住拨弄着烛芯的手，低头叹息，“我只是觉得……趁着自己还有勇气说出来，以后，也不会后悔了……我怕是，再也没有说爱的机会了吧！”自碰巧听到了九爷十爷的对话，心中的不安有如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着，但是听了小竹的问话，以及我的回答，终于舒了口气……不管怎样，说过了爱的自己，便再没有任何遗憾了吧。
　　“小姐，”见我怔怔出神，小竹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来，定定地望住她，她咬了咬唇，神色犹豫口气却是坚定不移，“那小姐，你们，会为爱的人……去死吗？”
　　“死？”我真起身来，缓缓摇头，笑。那真的是一个很恐怖的字眼啊，只是我，心无畏惧，“他不会……我也不会。我的命不是为他而生，亦不会为他而死……我爱他，怜他，惜他，甚至可以说恨他！但是，我不会为他而死。我，毕竟不是他的附庸—我为自己而活。”
　　趁着小竹呆楞间，我吹熄烛火，顿时黑暗笼罩了整个屋子，摸索着向自己的床上爬去，触手处是被褥上不同于其他处的一团团的冰凉，带着微湿的触感。我躺在枕头上，枕头上一滴滴的水迹逐渐渲染成一片，凉至入心。
　　黑暗中没有一点儿声响。小竹莫不做声地立在那里。待心绪渐渐平复，我开口低声问，“为何还不睡？”
　　“我一直都在想，”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得她的声音困惑着道，“你对我如此的，告诉我这么多……为什么不要求问我同样的问题，还是根本不好奇我的事……”
　　我笑，带着犹自的笃定，“问你什么？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或者说，”我慢慢地道，笑意盎然，“我该替你回答。你叫我小姐，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还有，你喜欢的人，怕是七爷吧？”
　　“我……”
　　屋外忽然传来向我们这边疾驰而来的脚步声，“嘘”我立刻打断小竹的话，她噤了声，我们同时听着屋外零乱的脚步声，心中大骇，“这是怎么了……”
　　“大姑姑！”敲门声和同是御茶房的小梅的呼声一同在门外响起，“出大事了！公公让你立刻去冷香亭春嫔娘娘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