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恐夜深花睡去》长沟落月

2、再遇

　　叶素梅没想过会这么快就再次遇到他。

　　几日后的清明，她陪同嫂嫂出门踏青。暮春时节，虽是繁花似锦，开的轰轰烈烈，她心中却有些惆怅。总觉得这繁华过后，春天也就将随着远去，倒不如初春时节，零星的几朵花开放，宁愿日日的去数着那花骨朵，期盼着明日能再多开出一朵花来。

　　清明一过，荼蘼开尽，春去也。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也将悄然而过。

　　她自管暗自伤春，身旁的嫂嫂却是抿唇笑道：“素梅在想些什么，这般出神？”

　　“不过是有些伤春之意，倒叫嫂嫂见笑了。”

　　她嫂嫂闻言便调笑道：“有道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又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素梅现今也有十八了吧？可是如同那话本上的闺阁小姐般，有了心上人？”

　　她闻言便红了脸，连声嗔着她嫂嫂：“嫂嫂。”

　　她嫂嫂继续笑道：“这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原本你这样的人物，又有咱们这样的家世，找个好人家倒也不难。难得的是要找个真心疼你的人。素梅，实话告诉嫂嫂，你可是看中了哪家的儿郎？咱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家，若是看中了哪家儿郎，嫂嫂自是有办法能让你如愿。”

　　她闻言，那红便一直从脸上蔓延到了脖颈处，但仍是小声的说道：“嫂嫂，素梅没有。”

　　可眼前却悠忽闪过那株西府海棠，以及花下执扇的锦衣少年。

　　她嫂嫂便继续道：“可我这几日瞧着你很有些魂不守舍的，私下里也曾同你哥哥商议过。如若你有了心上人最好，不然，爹爹只怕是要答应杨家的那门亲事了。”

　　她心中大惊，蓦然抬头，问道：“什么亲事？哪个杨家？”

　　她嫂嫂轻叹：“傻丫头，什么亲事？当然是你的亲事了。至于杨家，还能有哪个杨家，自然是天波府杨家了。原本以咱们的家世，自是高攀了人杨家，你嫁了过去也不会受了委屈。可偏偏来提亲的却是那杨四郎。如若是其他几郎都还好，可听闻那个四郎，虽然生的俊朗些，但从小身子便弱，就因为这个，杨夫人未免多偏爱了些，就养成了他那离经叛道的性格。嫂嫂其实真不愿你嫁与那杨四郎，咱家几代皆是驰骋沙场的好男儿，而且以你的性子，要嫁的自然也是这样的儿郎。可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唉，素梅，就不知爹爹会作何决定了。”

　　她听闻此言，身子便如同暮秋风中的树叶般，有些瑟瑟发抖。她嫂嫂忙扶了她，宽慰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听闻爹爹暂时还未应允，事情也许还有转寰的余地。”

　　她这才心中稍安。平复了下心情，才抬头勉强的跟她嫂嫂道：“嫂嫂，我没事。”

　　“真的没事？”她嫂嫂有些狐疑的看着她。

　　她缓缓的点头：“爹爹既然到现今都还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想来他心中也是不乐意的。既如此，我又何必担心。”

　　她嫂嫂闻言亦点头：“爹爹向来最是疼你，自然是会为你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夫婿。你若不愿，想来他定是不会强求的。”

　　顿了顿又道：“出来的时候我同你哥哥约好了要去趟布庄，给他做几身夏衣。素梅，不如你现今便陪了我去吧。”

　　她抬头：“不了，嫂嫂，我让迎儿陪你去吧。我想在这里多坐会，吹吹风也是好的。”

　　她嫂嫂有些不放心的看着她：“你一个人在这，真的可以？”

　　她笑了起来：“嫂嫂，莫非你忘了，我可是跟随着父兄进出军营十几载，连战场都上过，现今不过想一个在这坐会，会有什么问题？”

　　她嫂嫂也笑了起来：“也是，竟然忘了我家素梅不是一般的那些大家闺秀能比的。既如此，那你就一个人在这散散心也好。只是记得要早些回来。”

　　她点头，目送着嫂嫂的马车渐渐远去，这才转身缓步的往前走着。

　　天蓝云白，阳光和煦，绿草茵茵，她坐在一株银杏树下，抬头仰望，看着天际浮云缓缓飘过。

　　忽然有轻笑声传来，她转头看过去，对面的那人一袭银白长衫，袖口和领口处是墨绿色丝线绣出的回云纹，手执泥金扇，正笑着望她。

　　正午的日光洒在他的身上，那银白色长衫上似是有阳光在跳跃，恍的她半眯了眼，只管望着他衣服上的刺绣出神。

　　他轻笑，举步走了过来，在她身旁盘膝而坐，笑道：“小姐，好巧，我们又遇见了。”

　　她别过头去看着远方，没有回答。

　　他含笑上下打量着她：“小姐这次没有带鞭子？”

　　她闻言有些恼怒的转过头来瞪着他。

　　俏脸微红，因着心中生气，红唇更是紧紧的抿着。

　　见状，他却笑的更欢，问道：“小姐，我的扇子呢？”

　　她脸一沉，冷声道：“我的珠花呢？”

　　却不曾想他随手便从怀中掏出那朵珠花，笑道：“小姐的珠花，在下日夜放在怀中，不曾离身半步。不知在下的扇子，现今在何处？小姐是否也和在下一般随身带在身边，日夜未离？”
　　她望着他手中的那朵珠花，再目光上移，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和噙了笑意的眸子，忽然就莫名的觉得心跳的有些快了。

　　她慌忙的别过脸去，不再敢看他。一面冷声的道：“你的扇子，扔了。”

　　依旧是带笑的声音，清朗若竹：“好狠心的小姐。”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站起，笑道：“在下今日还有要事，就不陪着小姐了，容在下先行告辞。

　　她忽然就觉得心中有些慌乱，似是不想他就这么快离去。脑中尚未反应过来，已是开口有些急切的问道：“你......你，这便要走？”

　　他长眉一挑，半俯下身看着她道：“小姐可是舍不得在下离开？”

　　她的脸霎时便红了，恍若傍晚时分的天边流霞，又如刚刚开放的胭红海棠，纵是心中慌乱，在他带了笑意的目光中垂下了头，但犹自强迫自己冷声说道：“我只是想跟你要回我的那朵珠花而已。”

　　他闻言，食指和拇指轻捻着那朵珠花，看了看，却是直接放入了怀中，笑道：“这我可舍不得还你。自从上次遇见小姐之后，在下才真正的明白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是什么意思。而这珠花么，见了这珠花，便如同见了小姐一般。如若将珠花还你，那在下想小姐的时候，可该如何是好。”

　　听了他这直白的话，她心中反而隐隐的生出些欢喜的意味来。但仍旧是红着脸，低了头，低低的骂着：“无耻。”

　　他大笑：“小姐，在下就先走了。往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其实刚才很想问他，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儿郎？

　　傍晚时分刚一回家，却见到迎儿正在房间内焦急的走来走去。一见到她，迎儿立即迎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小姐，你总算是回来了。快去书房，老爷有事找你呢。这都催了好几遍了。”

　　她心中咯噔一声，顿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爹说道：“梅儿，叫你过来是想告知你，为父替你订下了一门亲事。”

　　她的一颗心忽然就沉了下去。

　　而她爹接着道：“想必你嫂嫂也同你提过了，男方是天波府杨家的四郎延朗。原本杨夫人托了人上门来说媒，我是不同意的。你也知道，现今宋辽关系已陷入僵局，两国边境各有屯兵，双方开战在即。杨令公自是不必说，身先士卒，终年征战疆场。而就连杨家众位儿郎也是整日练兵，期盼着能为国效力。可只有那四郎，唉，我也曾听说那杨四郎离经叛道，与他那几个兄弟不同，日日不务正业。以你的性子和为人，为父怕你嫁给他受了委屈，就给推辞了。但今日下午，那杨四郎却是亲自上门来了。为父见他一表人才，又是言辞恳切，与坊间传闻大不一样。他又道，其实早就见过你，对你一见倾情，这才托了人上门来说媒。见我拒绝，为表诚意，这才特地上门来向我禀明原由。他说道自己以往确实不懂事，不懂得上进，但如若与你成亲后，定会改掉那些恶习，努力跟父兄多学习。为父见他说的诚恳，仔细的思量了下，就应下了这门亲事。梅儿，你可会怨为父？为父本也想让你挑个喜欢的，可眼瞅着你都快十九了，又见杨四郎他是真心的喜欢你，想来你嫁过去倒也不会多受委屈，所以这才答应了他。”

　　她慢慢的低下了头，轻声的道：“我知道爹爹是为孩儿好。我不怨爹爹。”

　　月已西斜，外面熙熙攘攘的虫声逐渐的静了下来。她坐在碧纱窗下，望着那漫天繁星，听着风吹檐下铁马之声，木然的想着，原来，我这辈子以后的路，都已经被决定了该如何去走啊。
　　木木的转过头，却习惯性的拉开梳妆盒，慢慢的取出放在其中的那把白玉扇子。

　　缓缓的撑开扇面，海棠依旧似锦，蝴蝶依旧翩然，上面的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的题词字迹很是飘逸。她忽然就有些微笑了起来，直觉得这字便是那人所写。上扬的眉，轻佻的笑容，可依旧掩饰不了底下的才情武功。

　　这样的一个人啊，不过两面之缘，她连他的名字和来历都不清楚，但却一颗芳心暗许。有那么一刻，也曾想过，如若此生终归要嫁人，不若便嫁与了他吧。

　　可现今，亲事已定，再无反悔的余地。那他这个人，也只能悄然放在心底。也许待得年老了，暮春时节，海棠花开之时，会想起自己十八岁的那年，有个锦衣少年曾经笑着跟她说道，好狠心的小姐。

　　那这也就够了吧。

　　她终是缓缓的放下了扇子，慢慢的合上了梳妆盒。

　　既然无缘，那此生还是不要再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