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三藤]浮生》红踯躅

4、（四）

　　晚间新闻的音乐响起时，流川终于在餐桌旁坐定。原木色的折叠款餐桌，小巧轻便，吃饭时摆下，平时则收起来立在客厅门后。桌上是三菜一汤，煎带鱼、炒西兰花、凉拌胡萝卜，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紫菜蛋花汤。
　　平日里，餐桌上只有祖孙二人，却也还是有问有答欢欢喜喜。眼下多了个初来乍到的孩子，老人家不知该如何挑起话头，流川也就安安静静地吃饭，偶尔抬头瞅一眼电视。
　　外婆夹起一块带鱼，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鱼肉放进仙道碗里，“来，尝尝你哥哥的手艺。”
　　仙道几乎低不可闻地说声“谢谢”，然后将鱼肉塞进嘴里，低下头，表情木然地咀嚼起来。
　　外婆在内心轻轻叹一口气，转头看到流川盯着广告入了迷，只一个劲儿往嘴里扒饭，赶紧也给他夹块鱼，“你中午说篮球队还要训练？”
　　“嗯。”流川点点头，伸碗接过去。
　　“昨天碰到隔壁你阿姨，还跟我抱怨你们假期老训练，说怕藤真耽误学习……”外婆说着，又给仙道夹了些胡萝卜。“可要我说啊，这孩子总得有个稀罕的东西不是，也不能一天到晚光关家里。再说了，打个篮球总比进游戏机室好多了，你说是吧……”
　　流川“嗯”一声，心想现在哪儿还有什么游戏机室啊，早变成网吧了。
　　“……你阿姨还说，藤真要是这次考试再进不了前五，就不让他打篮球了。”说到这儿，外婆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当时我啥也没说，就觉着这两口子管孩子也太严了。”
　　在十年的学生生涯中，对流川而言，成绩似乎从来都不是问题。跟所有老人一样，只要外孙吃饱穿暖，健康平安，外婆不太在意流川数学考了九十还是六十，金字塔在埃及还是巴比伦。至多在藤真拿回“三好”奖状时，笑眯眯地摸着流川脑袋让他跟藤真学习。
　　小学那会儿，流川的成绩在班里尚属中等；初中时虽然不容乐观，但距离“请家长”依然有一定距离，再加上是特长生，基本就等于金刚罩加身。唯一一次麻烦出现在升入湘北后，拿到月考排名单时，班主任对着流川二十九分的物理成绩目瞪口呆，一连几天追问他是不是涂错了答题卡。
　　“还是继续打球比较好。”流川想了一下，慢慢地说，“明年拿到省第一，高考能加分的。”
　　外婆注意到流川在说“省第一”时，用了跟往常一样的笃定语气。于是老人家高兴了，“就是，赶明儿我跟你阿姨说说去。”
　　另一边仙道已经放下了碗筷，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听祖孙二人闲聊。一双大眼睛随着说话对象转来转去。
　　外婆摸摸他脑袋，“吃饱了？”
　　“嗯。”
　　“那去洗手吧，擦手用新的蓝毛巾。”
　　仙道起身的功夫，流川往他碗里瞄一眼，发现鱼肉和米饭都吃光了，外婆最后给他夹的胡萝卜却一动未动。
　　而他，流川枫，除了睡觉时被打扰，最痛恨的事情之一就是看到有人浪费饭菜。
　　于是想也没想就开了口。
　　“喂，回来。”
　　声音冷冽得让对方立马缩起了肩膀，然后慢慢转过身，带着点儿无措的表情看向他。
　　流川朝他刚才坐的位置扬了扬下巴，“把菜吃光。”
　　“算了算了，”外婆赶紧打圆场，“刚刚是我给小彰夹多了，吃不下就算了。”

　　将过期的篮球杂志成堆捆结实后，流川坐在地板上擦一把汗，抬头看向客厅的挂钟，九点多了，可距离他望眼欲穿的球赛直播还有几个小时。藤真妈妈送来的草莓已经洗干净，拿玻璃盘装好放在茶几上，远远看过去，像一座晶莹嫣红的小山。
　　卫生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外婆去藤真家归还几天前借用的喷壶，迟迟未归。流川闲来无事，斜靠在沙发上摆弄遥控器，从一频道跳到尾，然后再跳回来。
　　号称有上百个频道的有线电视，能看的却永远只有那么几个。
　　干脆把遥控器扔到一边，右手撑着腮打起盹来。
　　“小枫啊”，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外婆抱着条崭新的被单站在客厅门口，肩膀上还搭着自己的旧T恤，流川顿时清醒了。
　　“嗯？”
　　“你俩晚上一起睡吧。”
　　流川揉揉朦胧的睡眼，一时没转过弯儿，见外婆往自己房间走，才明白过来。
　　可拿自己的旧衣服又是要干嘛，做睡衣也有点夸张吧。
　　“您吃草莓去，我来。”流川起身跟着外婆进了房间，接过老人手里的被单。两米宽的老式木床，床头搭着流川的校服，他心爱的篮球也从床下露出小半张脸来。
　　窗外，不远处的立交桥上灯火通明，车来车往，轰隆声甚至盖过了院子里的蝉鸣。
　　不知哪家传来隐隐约约的钢琴声。
　　“让小彰靠里睡，省得掉下来。”外婆帮着流川把床单扯平，“对了，还得给他找个枕头。”
　　“在哪儿，我去。”
　　“不用，待会儿我去拿，你不知道。”
　　正想问T恤的事儿，转头看到仙道从卫生间探出大半个身子，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脑袋，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内裤。
　　流川不由得一愣。
　　“身上都擦干啦？”外婆走过去，在仙道脊梁上摸摸，确定没有水珠后才扯过肩上的衣服递给他，“今晚先凑合穿这件吧，明天出去给你买新的。”
　　流川抱着双臂站在一边。不知道是因为T恤太大还是小家伙实在太瘦小，T恤上身后，下摆一直遮到他的膝盖，打眼看过去就像某个从滑稽剧里走出来的人物。
　　于是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角。
　　“小枫，你来帮他擦擦头发，我找枕头去。”
　　刚刚扩大到三十度的笑容就此凝固。
　　“哥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流川正坐在沙发上，拿毛巾在小家伙脑袋上轻轻地摩挲。娱乐节目里，嘉宾们骤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再配上嘈杂的背景音乐，恍然间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嗯？”手里的动作一滞。
　　孩子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怯生生道，“以后我不会剩饭了，别生气。”
　　那种眼神让流川无端想起藤真家养过的一只小京巴。小狗原先一直很亲人，可后来因为咬坏藤真妈妈心爱的盆栽被打了一顿，从此便再也不肯让人碰了。流川曾经试图摸摸它，可手才伸出去，小狗就迅速躲到沙发底下，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哀求地望着他。
　　想到哪儿去了都。
　　“没什么。”流川淡淡地说，乌黑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将他眼底的神色变化尽数掩去。
　　主卧传来外婆的声音，“小枫，快，过来帮个忙。”
　　流川循声走到阳台，看外婆踩着方凳吃力地在橱柜上层翻腾。忍不住拧起眉头，“我来吧，您别闪着腰。”
　　“好好，”外婆被流川搀着从方凳上下来，笑着抹了把汗，“真是老了，不中用喽。”
　　又指指橱子里已经被拽出一角的枕头。“把那个拿下来给小彰，让他赶紧睡，都累一天了。”
　　流川点点头，目测了一下橱柜和天花板的高度后，果断把方凳换成了择菜时坐的小板凳。为了防潮，所有衣物都在外婆的指挥下用大号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可依然有股樟脑和霉菌混合的味道。
　　拿着枕头回到房间，看见仙道正坐在床上，抬头打量满墙的球星海报，眼睛里透着孩子气的好奇。
　　枕头递过去，“给。睡吧。”
　　小家伙嗯一声，接过枕头后侧身躺下，脸朝墙壁，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流川轻轻给他盖上被单，这才关灯走出去。
　　待到球赛结束已经是凌晨了。流川冲完澡回到房间，看仙道裹着被单面朝墙一动不动，心想他肯定累坏了，索性没开灯，把背心脱了扔到一边，摸索着往床上爬。
　　午夜的凉风涌进来，窗帘被掀起一条缝，有黄色的灯光迅速流过。
　　若是以往，流川肯定一沾枕头就人事不醒。可今晚的睡意仿佛远在大洋彼端，太阳穴也不甘寂寞似的，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邪门儿了。
　　他有点恼火地翻个身，鼻尖差点蹭上身边人的头发。这才发觉背对着自己的身躯正在轻轻颤抖。
　　流川愣一下，第一反应是睡着冻着了。便帮他把被单向上扯了扯，一直遮到肩膀。结果孩子的颤抖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一片寂静中，流川终于听到他努力压抑着，却依然断断续续从喉咙里发出的啜泣声。
　　“怎么了？”流川坐起身，探过头去。
　　又一道黄色灯光流过，他看清了孩子的脸。原本清秀疏朗的眉目因为哭泣而皱到一起，眼泪就像来自另一个空间，大滴大滴地从眼眶涌出，然后顺着脸颊滚落到枕套上。
　　“……我想回家。”
　　迟疑片刻，流川缓缓伸出手，轻拍着他的脊背，低声道，“别哭了。”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所以，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