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二十) ...

  •   藤真跨进家门的时候,隔着走廊,看见母亲正把吃剩的午饭往厨房收拾。
      父亲不在,八成公司里又有事。
      他踢掉鞋子,只说句“我回来了”,就飞快地钻进自己房间,关上门,把母亲“怎么才回来,饭吃过没有”的追问挡在门外。
      “真是,这么久才回来,连句话也不说就往屋里钻,怪里怪气……”明显不悦的口吻。
      书包扔地上,身上三井的衣服扒下来扔床上,又打开衣橱,翻出自己平时的背心短裤换上。
      本来彻夜不归就够得上一场三堂会审了,若是再被发现穿着其他人的衣服——还不是流川的,估计往后半个月耳朵根子都别想清净。
      理顺头发,他拿过三井的衣服小心折好,用袋子装了,斟酌再三才把它摆在房间一个看似随意却又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此项技术是藤真初中以来,在于父母长期斗智斗勇的过程中练就的。无数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漫画、杂志、CD就此源源不断地流入家里。当然,作为一个合格的同谋者,流川在其中也功不可没。
      门外,母亲又喊起来,“等下我要跟你四姨妈一起逛街,冰箱里有桃子,要吃自己洗。”
      藤真闻声晃进客厅,斜倚着餐桌,看母亲一把唇膏攥在手里,对着镜子涂了擦,擦了又涂。
      口气里带上几分揶揄,“这么热的天出去逛,你们也不怕被晒化了。”
      母亲从镜子里半嗔半怒地瞪他,“死小子,明知道热还不早回来。”
      藤真不接话,只是笑,一副“随你怎么说”的态度。
      “试考得怎么样?”
      “还行。”顺手从果篮里捞起一个西红柿,边啃边心不在焉地哼。
      “什么叫还行?”母亲终于涂好唇膏,对着镜子做最后的整理,“……这次能进级部前十?”
      “大概吧。”藤真耸耸肩。
      无所谓的语气惹得母亲大为火光,连带手提包也跟着遭了罪,在桌上摔得砰砰响。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考试难不成是给我和你爸考的?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你也这么大了,学不学自己看着办,别整天一提成绩就拉着脸,跟我们欠你一样……”
      “好啦好啦,我知道,”藤真感觉自己脸上的假笑已经要绷不住了,指指房间一角的落地钟,“你都折腾半天了,小心四姨妈等急了。”
      母亲听得出他的弦外音,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事实再清楚不过——这个年纪的藤真,已经远远不再是单靠说教和训斥所能管束的。
      即便能够居于父母之位,天性般地压制孩子,这种权威也终有耗尽的一天。
      况且这也是母子俩相隔一个多月的会面,总归不想让场面太难堪。
      于是母亲语气放软下来,“你爸说了晚上陪客户,不回来,晚饭自己解决吧。”
      “好,”藤真递上差点被母亲遗忘的太阳伞,笑着挥挥手,“路上小心。”

      与母亲高跟鞋声一起消失的,还有藤真脸上的笑容。
      片刻之前,充斥在客厅里那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包括母亲的措辞和语气,都是他在这个看似平和的家庭里再熟悉不过的。
      如同他左侧额角的伤疤,十几年来如影随形,再怎样努力遮掩,也无从改变它的存在和丑陋。
      刚读一年级那会儿,因为贪玩没做好功课挨打,开始还只是被拿尺子打手心,而在母亲情绪逐渐失控后,长长的塑料尺就劈头盖脸地招呼过来。
      那时候他小,自然不懂得在体罚这一行为中,除去“教训”这层意思,更加隐秘而不为人所道的则是“泄愤”,以及巩固为人父母不容置疑的权威——所以只要乖乖待在原地被打就好。
      在意识到母亲动真格的之后,藤真先是想着“好疼”,然后出于本能,伸手想护住脸,却因为无意间做出推挡的动作使得对方勃然大怒,尺子瞬间落得更快更狠。
      直到清脆的“喀擦”声响起,他才愣愣地放下双臂,紧接着是来自额角的,烧灼般的疼痛。
      断尺锋利的尖部刺入皮肉,隐约发出“噗”的一声,然后继续下移,在距离太阳穴仅有一指宽的地方堪堪停住。
      血迹裹着几片塑料屑滴落到摊开的算术本上。
      视野里一片晃动的鲜红色。
      事情后来被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在额头贴着纱布的一个多月里,每次面对他人毫不掩饰的惋惜,母亲都会紧紧攥住他的手,用半是责怪半是心疼的口吻笑道,“这孩子太调皮了,疯起来什么都不顾,让他长点儿记性也好。”
      末了还温柔地转向他,“……是不是啊?”
      虽然心里愤怒地大喊“明明是你干的”,但在母亲的逼视下,也只能低头胡乱“嗯”几声。
      那是他第一次对父母感到失望。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此类情况越发不胜枚举之后,藤真才开始领悟到——父母之所以含辛茹苦的培育,为的是把自己塑造成他们理想中的样子,一开始就被刻好了模板,只能按照他们的规划和设想成长。
      即便出现问题,他们也绝少会自我反省,道歉什么的更是天方夜谭。
      “都怪你……所以……”
      “如果不是你……就不会……”
      父母向来有自己的道理,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也总会让他们在适当的时机找到适当的借口为自己开脱。处于“孩子”位置的他,无论赌气、辩白、争论甚至吵闹,都没有百分之一的获胜机率。
      想明白这点之后,藤真逐渐放弃反抗,只求相安无事。遵从父母的意愿,尽最大努力将凡事都做到优秀。那些理应存在的困难,无论是学业方面还是篮球方面,抑或是两者之间的平衡,对他而言,似乎都不曾出现过。
      人际交往方面就更不会有问题——虽然出类拔萃,却一直被教导不能流露出任何自矜的痕迹。无论何时何地,他脸上都挂满成熟温和的程式化笑容。
      父母的理由也很简单——骄兵必败。
      久而久之,他真的成为父母的骄傲,旁人眼中不同凡响的少年。
      至于惆怅、迷惘,无处倾诉的苦闷,连同常被青春期少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饱含复杂情绪的呐喊声,在藤真这里,享受到的待遇都与女生们不断递来的情书等同——微笑着收起来,然后默默丢掉就好。
      只有坚定执着地朝着目标走,才不会被任何人指摘。多余的感情没有带上路的必要。
      虽然与流川那种明亮单纯的一往无前不同。
      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别。
      尺子事件留给他的,除了额头的伤痕和见血就晕的症状,无疑是从“玩伴”转变为“朋友”的流川。
      显而易见的是,流川不会轻易为他人意见所左右,哪怕当时只有七岁。很多时候藤真都怀疑,除了篮球和睡觉,他余下的天赋都化为异于常人的洞察力,这也是他在球场上能够以一当十的重要原因。
      那天,在母亲对流川外婆讲述自己的受伤过程时,由于担心被嘲笑,好几天都避之不见的流川突然上前,伸出冰凉的双手,并拢后掩住他的耳朵,小声道,“以后要是再挨打就到我家来。”
      就如同自己内心深处的的阴郁乖张,温和、体贴、可靠,包括能烧得一手好菜,也是流川看似冷漠自私的外表下掩埋着的,鲜为人知的特质。
      但至少还有另一个人知道。
      这样想着,藤真走出门,径直来到五米外流川家门口。因为天热的缘故,防盗门上半部的木板被拆下,换成透气的纱网,而隔音效果也随之大打折扣,离了一条走廊都能听到客厅里的电视声。
      伸手在门上敲三下,屋内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片刻后门打开,仙道那张写满紧张不安的脸小心地从后面探出来。
      “啊,”见来人是藤真,他顿时如释重负,“还好不是……”
      “……你哥哥?”藤真走进客厅,四肢摊开仰倒在沙发上,“他人呢?”
      “去超市买东西了。”
      藤真“哦”一声,低头瞧见茶几上摊开的暑假园地,拿起来粗略地扫一眼,朝仙道挑挑眉毛,“作业没写完就看电视,小心待会儿被骂。”
      “有些题不会诶,”仙道揉着鼻子爬到他身边坐下,翻过一页,指着空白处,“你看……”
      藤真就真的逐道耐心讲解起来。

      流川回到家,对于沙发上的一大一小没有做出任何评论,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嘲笑藤真的坐姿。钥匙连同手里的大包小包往茶几上一丢,就直奔卫生间,接盆冷水,整张脸直接埋进去。
      跟电风扇、西瓜、凉席和鸣蝉声一样,这个名为“藤真健司”的,每天把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消磨在自家的生物,也是年年夏天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你看,我们可以先假设兔子有x只,这样鸡就有35-x只……诶?你们还没学方程式?好吧,那我再想其他方法……”
      断断续续的讲解声从客厅飘过来,听得流川头痛不已。
      这年头,小学生的功课都这么反人类,五年级不到就搞什么鸡兔同笼。
      昨晚小家伙举着作业屁颠屁颠地跑来求教时,他只读完半道题,就在内心流下两行宽宽的海带泪,外加标准美式口音,一波三折的“OH—!MY G—O—D!”
      之后是怎样搪塞过去的,流川已经不想回忆了。为了避免智商被再次碾压,此刻他的想法只有一个——哄藤真留下来,待得越久越好,管吃管喝无所谓,只要他能把仙道不会的功课全部解决掉。
      对此毫不知情的藤真则切切实实地感受了一回什么叫做“春天般的温暖”——流川不但端来切好的西瓜,挑了片籽最少的递给他,还指着茶几上满满两个购物袋,“晚上在这儿吃吧,我东西买了不少。”
      与他惊异程度不相上下的,还有身边的仙道。原本正把牙齿抵在笔杆上,苦苦思索的他,鼻子小狗般抽动几下后突然蹦起来,一把搂住流川胳膊,语调里半是欢喜半是撒娇,“柠檬!哥哥你买了柠檬对不对!”
      流川便也没有再借着身高优势变一通戏法,直接掏出柠檬,微笑着递给他,“喏,想喝自己泡。”
      又问藤真,“你要么?”
      “不要了,”藤真忙着在纸上划拉,头也不抬,“光看你俩我牙就酸了一半。”

      晚饭后,藤真自觉地帮忙收拾,留下仙道一人在客厅跟暑假园地搏斗,还不忘叼片柠檬死命地咂。
      “下次训练再带仙道一起来吧。”藤真提议。
      流川警惕地看看他,“想干嘛?”
      “你家弟弟可爱嘛。今早三井还问起来,说好久没见了……”绕到流川身后,替他把松掉的围裙结紧了紧,“……小家伙最近长高不少啊。”
      流川回答得干脆,“要见自己来。”
      “喂喂,没这么宝贝吧,金屋藏娇啊你。”
      “我怎么觉得,”流川停下手中的动作,饶有兴致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娇’字用在你身上更贴切。”
      “说正经的,”藤真无视他语气里的嘲讽,“省里的邀请函到现在还没到,淘汰赛怎么分组也不知道,就算训练,我也觉得心老是悬着。”
      流川想得更为实际,“教练你还当?”
      “再看吧,”藤真接过洗好的盘子,用抹布仔细地把里外都擦干,“要是安西老师身体恢复得好,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喂你别翻白眼啊,我好歹也领着拿到小组冠军了不是。”
      流川连连点头,“是。”
      “而且我也想痛痛快快地打几场球啊,”说到这儿,藤真眼睛倏地亮起来,一脸向往,“光坐在教练席上盯着你们,时间长了我胃都疼。”
      一旦进入淘汰阶段,纵然实力再强,运气再好,比赛也终归是打一场少一场。
      退出球队之前,果然还是不想留下任何遗憾啊。
      在一块儿打了近十年球,流川自然对他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却话锋一转,认真建议道,“下次你能别穿红外套坐在教练席么,好几次被人问教练怎么是女的,我们胃也不舒服。”
      一席话勾起藤真的惨痛回忆——包括小组赛时,有次在陌生的体育馆找厕所找得吐血,结果刚走进去就被人拦住,偏偏那家伙还特欠揍,用看变态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来回扫——以至于忽略了从流川嘴里一次性蹦出了结构完整,指代明确,语义清晰,并且字数大于三十的句子。
      这是比十三岁之前,初次相识的人仅凭相貌就能准确判断他的性别来得更为罕见的事情。
      新仇加旧恨,藤真终于没忍住,发起飚来,还一不小心套用了三井的惯用句式——“长成这样老子也没办法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