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后悔 ...
-
那些死亡、那些壮烈、那些牺牲，到了最后终究是会被化为史书之上浅淡的一笔，千年之后或许没有什么人愿意花心思去回忆。
不会有人知道，就在今天，有一个无名的士兵，即使失去双臂，双腿也被烧毁，濒死之时，仅仅用一口牙，生生咬断了一名金兵队长的喉咙。不会有人知道，就在今天，听闻国都被破，这片土地上有多少人竟然就选择了以身殉之。不会有人知道，就在今天，赵雅筠坐在宫内，听着自己手下那七尺男儿带着哭腔的讲述之时，心中是什么感觉。
是个什么感觉？
煎熬，愧疚，或者愤恨？
为同胞的受苦而煎熬，为自己有能力阻止一切却不做而愧疚，为金军暴行和自己的无能而愤恨。
是个什么感觉？
痛苦，悲伤，或者暴怒？
为这片土地承受的一切而痛苦，为山河破碎而悲伤，为这一出惨剧和身为帮凶的自己而暴怒。
是个什么感觉？
一具尸体被摆在了赵雅筠面前。那是在金兵走之后，赵雅筠手下的人小心带回来的。
那是个还很年轻的青年，不见得有多俊美，只是最平凡的相貌，让人想起儿时邻家欺负你的顽皮小子，学堂里照顾你的大哥哥，如此熟悉的感觉。那个青年也不见得有多勇猛，甚至于有一股子稚气，一看就只是个新兵蛋子。
但这么年轻的一条生命，已经逝去了。
青年的双臂已断，好不容易被找到的两条残臂，一条还算完整，另一条却被压瘪，形状极度扭曲。如果没有了手臂，他是否还能够在战争结束之后劳作，养活自己，再娇养上早就想要娶进门的邻家姑娘？赵雅筠不知道，青年在失去手臂的那一刻会不会绝望。
青年的头首分家，被锋锐的刀彻底斩断的皮肉骨头，断面上的血液已经干涸。听说如果头断了，或许这个人就永远无法转世投胎，只能成为孤魂野鬼，连供奉的东西都没办法进到肚子里，只会从喉咙里漏出来。赵雅筠不知道，他在被砍断脖子的时候，是否会想到这些。
青年的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头拉到腰，狰狞翻开的皮肉，血液都流了干净，显出发白的色彩。这样深的伤口，转世之后会不会带上呢？旁人又会不会因为这样的痕迹看不起他？赵雅筠不知道，青年在受到这么重的伤的时候，是否会痛的吼出声，然后继续拼杀，不顾生死。
青年的两腿已经被烧干了，连骨头都只剩下了焦黑的一截，该有多痛，该有多痛……这样的痛楚都不能让青年苏醒，为什么他会在最后一刻清醒，靠着只剩下骨头的腿，不依靠双臂，扑上去咬住那个金兵的喉咙？赵雅筠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做得到！怎么可能做得到！怎么可能做得到！
青年的口中，牙齿已经被敲掉了，那是金兵为了带走那个小队长的尸体，又没有办法让死去的青年松口而做的。如果没有了这一口牙，到了阴间，他要怎么吃饭呢？没有办法咀嚼，怎么有力气干活，怎么有力气生活……赵雅筠不知道，青年若是死后有知，对于这样的一切会作何感想。
赵雅筠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
如果没有战争……如果没有战争，这个青年或许会娶了一个女孩，和她相濡以沫平淡一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直到白头。然而此刻，他身体残损，丢弃了自己的生命，丢弃了一切。
赵雅筠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女孩等他，会不会有一双老人等他，她甚至不知道这个青年的名字，不知道他在战场上做过些什么。而外城有更多的尸体，并不比这青年少一分壮烈。
她未曾亲眼看见，却已痛彻心扉。
而为了瞒过金兵，那些尸体甚至不能被收殓，曝尸于街道之上，不会有人在意。
青年，只是十几万分之一。
这具尸体，还带着属于战场的气味，令人作呕，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运进宫内的。
气氛沉闷。
赵雅筠神色木然，眼睛干涩难耐。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哭泣的吗？她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一丝想要哭泣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泪水在胸中熊熊燃起的烈火中被烧干了，蒸发了。她只感觉无比焦躁，好像整个人都被放在火上烤一样。
极度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赵雅筠甚至还可以微微带笑安抚站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的蓉娘和瑶娘。
“不要哭了，很快，都会好起来的。”她这样说着，有些茫然，觉得有种头晕的感觉。很快都会好起来吗？是吧，既然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的话。很快都会好起来的。对的。
对，很快的……
话出口的时候，恍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是错觉吗？
赵雅筠低头，对上青年暴突的双眼，那样满怀恨意的眼神，眼白部分占据了绝大部分裸露，让人不寒而栗。
有些恍惚，赵雅筠伸出手想要抹上青年的眼帘。
然而，无论如何，那双睁着的眼睛无法闭上。
死不瞑目吗？赵雅筠想着，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一次又一次试图让青年闭上眼睛。
她错了吗？如果没有选择利用靖康之耻达到她的目的，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是不是这个青年就不会死？是不是此时他可以轻松地笑着？
她错了吗？
她错了吗？
“帝姬殿下！够了！”蓉娘一把拉住赵雅筠试图合上青年双眼的手，明明是娇弱的身躯，却爆发了惊人的力量。
“……蓉娘，你说，我错了吗？”赵雅筠愣愣地看着自己被拉着的手，目光沿着对方的袖子向上，一直看到那张美丽的面庞，然后问。她希望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片土地更好，但是如今的一切，却似乎在颠覆她的逻辑。
她错了吗？
有一种痛在身体里涌动，从灵魂深处渗透，带着刺骨的冰冷，让她忍不住想要发抖。
“帝姬殿下，这是最好的路了！”另一边的瑶娘抓住赵雅筠的肩膀，用一种冷静的口气说着，但那嗓音嘶哑。
微微闭目，赵雅筠呼出一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话：“对，这是最好的路了……最好的路。”只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借此来说服自己。或者不这样，她已经没有办法坚定决心。
这是最好的路了，不要让这些人的牺牲白费。
这是最好的路了，你不可以为了一时的冲动而改变。
即使这是罪恶，你也必须背负。即使被人看做窃国大盗，你也必须走下去。
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你身上，背负的还有这个国家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第26章 后悔
，还差 